□倪正平
它是那样寻常,又是那般忠诚。每次回乡间老家,它都毫无例外地挺立在那里,迎接我,从不失约。
变化是乡下老家的常态。有时,事先没联系就直接回去,父母却有事外出了,那就扑了个空,甚至被关在门外;有时,上次回去时还活蹦乱跳的鸡鸭鹅羊会从棚里消失,或被卖了,或被宰了,或挣脱了棚栏的阻挡,外出游荡去了;宅前宅后的一畦畦菜地也会经常变换景致,被父母布排得艺术品一般的方块、条块里,满载的青菜会退潮般变少,绿油油的油菜会变成金黄色,原本铺满低矮蔬菜的地方会突然竖起由木条、芦头扎成的架子,上面挂着丝瓜、扁豆、豇豆……与之相比,无论我何时回去,那棵规模较大(顶盖足有三十来平方米)的针叶松和几间老屋一样,始终守候,且一成不变。
是的,一成不变。我记忆里已没有了它年幼时的模样。它肯定不是长这么大从其他地方移植过来的,肯定有幼苗时期,树干细微,身材矮小,像园艺师手下的盆景。但我脑海里留存的就只剩下现在的样子:像把撑开的巨伞,像高耸的屋脊,四季常青,偶有枯枝夹杂其中。
因为没有变化,它在我眼里显得太寻常了,就像江海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榉树、楝树、樟树一样普通,直到有一天,两个外乡人来到这棵针叶松树下。
外乡人自称从北边一个乡镇过来,听人说这里有一棵大型针叶松,便慕名前来,想采集些针叶。他们请求似的语气和神态把我及父母搞蒙了:就是棵平平常常的松树,针叶多得数不清,你们需要就采呗。两人谢过,开始小心翼翼、如获至宝地从边缘垂下、够得着的树枝上采集,边采边介绍起针叶的药用来,说是把它洗净熬汤喝,有祛风燥湿、降血脂、安神、活血消肿等功效。我们听得云里雾里,这树站在这里四十年了,我们咋不知道这寻常的针叶还有这些药用功能。我疑惑地问:这树到处都有,有这么稀奇吗?来人又科普般地讲开了:针叶松通常生长在高纬度、高海拔、环境严酷的山地,在海门很少见的,他们以前都去外地山区找这针叶。他们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在附近,在这片一马平川的平原上,真还没从别处看到过类似的树种。
家人对那棵针叶松的感觉,没有因这次外地人的拜访而变得高贵一些,只是找了几根毛竹,把最外侧的树枝撑住,以防因重力导致它进一步下垂,或被积雪压折,被大风刮断。这棵老松曾被雪压折过一次,树干靠南侧原来还有一分枝,有一年下大雪,因针叶太密,雪全堆积在上面,也许这分枝向外伸展得太远了,承受不住便折了,几经抢救也没恢复生机。父亲后来把这分枝锯了下来,不然,树顶的规模要比现在的还要大出四分之一。
树大招风,除被寻药人相中,它还被不少树探瞄准,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求购,价码开到一万元以上。父亲说,这树好端端地长了四十年,保宅上风调雨顺,保家里人丁兴旺,我们不卖。母亲说,这树和我们朝夕相处,与家人一般,有了感情,有了寄托,我们不买。要我说,这树如今已成老宅的一部分,就像这屋子、场心、菜地、“三棚”,不可或缺,少了它,“乡”就不够完整,“愁”就无处安放,肯定不能卖。
当然,也不全是感情上的牵绊,它的实用功能也是杠杠的。在它下面,父母请人建了个水池,接上自来水,边上又打了口井,冬天用井水不凉,夏天用自来水方便。而那棵针叶松恰似为其盖了个天棚,人在下面,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其实屋里也是装了自来水的,也有水池,但父母洗菜刷碗还是喜欢到树下的水池里,他们说,在外面洗涮有种自在、畅快的感觉,干活不累。
现在,每次回乡下宅上,我都要围着针叶松的树冠转上几圈,从不同角度欣赏它的伟岸与柔美,然后再站到它的脚下,带着敬畏和崇拜仰头细观。我发现,只有从这角度才能真正看出它的不同凡响:树干顶上,密集的枝枝丫丫扭曲着向外伸展,织成一张四通八达的网络,将中心与最外沿连接;中间,粗大的树干顶天立地,撑出一片乾坤。它还能给人一种神奇的体验,站在树下,明明是铺天盖地,却又不觉得压抑;明明自然天成,却觉得是经过精心设计与安排。
这就是老家的针叶松,它的生机和灵性总能唤起我回家的冲动。那密密麻麻的针叶,莫非就是一根根天线,向远方传送着能量波,时时将我召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