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晓舟
爱尔兰裔作家拉夫卡迪奥·赫恩,也就是后来的小泉八云,在《陌生日本的一瞥》中曾经提到,当一个人来到异国,踏上那片土地的一瞬,一霎时的最初印象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无上珍宝。它犹如飞舞过黄昏最后一缕夕照的蝶翼,流光溢彩却又稍纵即逝,会在接下来的数小时内衰减,消退,直至荡然无存。
这时候,敏感的创作者会竭其所能,用文字的网去擒捉这印象,尽可能地留住它,延长它,虽然它注定消亡。而在叶梓的《何以是江南》中,便处处闪烁着这绮彩的蝶影。
对于生在麦积山下,长在天水城中,听惯塞北胡马西风的叶梓而言,杏花烟雨的江南虽绝非异国,却亦可谓文化上的异乡。于是,他从陇西河谷的浩荡天风里,朝着三千里外的江南,朝着江南的心脏——姑苏,投去了至关重要的,陌生的一瞥。
这一瞥落在了雪中的怡园。
然后,声光色影纷至沓来,天声人语,酒洌泉香……江南的轮廓,渐次清晰。
《何以是江南》正是从怡园落笔。
苏州园林是写不尽的,即便是小巧玲珑的怡园,也足以温酒煮茶,娓娓地道上几天几夜。然而叶梓不写叠石理水,不写砌屋架桥,不写种树栽花,却写由那一场雪连贯起来的,居住在此,经行过此,念念于此的人们。他们有的已经转身走进历史,有的依然逍遥于尘世,有的嗜书、有的耽石、有的好琴……风神各异,志趣迥殊。但那一味风雅,却是一脉相承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姑苏的山水人文是九蒸九酿的仙酝,这种风雅便是极柔和、极精微、极浪漫的酒香,把捉不住,模仿不来。然而芳醇之下,却藏着凛冽的酒劲,那便是这里的人们千年不磨的风骨。
哦,原来这便是姑苏。因为读懂了这里的人,叶梓也开始读懂姑苏。
苏州城满是园林,苏州城亦是一座大园林,由长江与太湖,还有世界上里程最长、工程最大的人造水系京杭大运河共同造就的庞大水景园林。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桥对于本地人而言是日常交通的必经道路,然而对从西北打马而来的叶梓来说,一座座桥却可被读取为一个个记录着千年建城史的超链接——
枫桥、江桥、宝带桥、五七桥……苏州的众多大小桥梁一键保存了唐人的诗句,宋人的商船,辛劳纤夫的背影,外国使团的惊叹……踏上青石阶,便点开了江南的往古来今。
叶梓以步伐一一打开这些链接,就如爬梳故纸堆的学者,意外寻找到了遗落的经典,那份欣喜从字里行间跃出,也搭成一座长桥,从作者笔下,通往读者心中的长桥。
流淌在姑苏城中,运河桥下的,又何止滔滔河水,还有那袅袅丝竹。
作者的耳朵,久被胡笳与秦腔的雄浑苍凉磨砺,听昆曲的水磨功夫是赏新,听古琴的太古遗音却是念旧。叶梓说自己未曾全然懂得吴侬软语中藏着的悲欢,可他却在怡园里一场古琴雅集中,悠然默会了伏羲斫琴的深意。
——这竟是他乡遇故知。
说起来太昊伏羲生于成纪,算得上天水老乡,这位华夏先祖最初创制独弦之琴时,那挥手一声的余韵,穿越千万年时光,响彻华夏大地,震荡炎黄儿女的心魂,至今仍共鸣在同乡游子的笔端。
可曲中的姹紫嫣红开遍,又怎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何况锦簇花团不仅开在曲词里,也开在曼声吟唱的姑苏美人们那飘飘衣袂之上。
叶梓写缂丝、写宋锦,写它们巧夺天工时,却写缂工手里的刀,织娘心中的志,那么昂扬刚健。而他写香山帮、写蒯鲁班,写营建工匠的传奇时,却写手艺的细、设计的巧,写薪火传承背后那股绵绵不绝的柔韧劲。
以刚写柔,以柔写刚,这是作者的刚柔并济,更是姑苏的刚柔并济。
还有端午的药香,碧螺春的清气,蠡墅老街上包粽子的慈祥老妇,洞庭东山上守着茶园的山浪人家,缓缓流淌的时光不会冲淡这活泼泼的人间滋味,反而将它熬炖烘焙得更加浓酽。
这一切,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也许早已习以为常——即便未曾留意端午祭祀的不是屈原而是伍子胥,也熟知家门口的相城、胥门等地名与伍相国的渊源;正因为年复一年喝惯了娇嫩的碧螺春,反而会偏爱鲜灵灵的口粮茶炒青。
但是作者的目光却在一瞥之间停留下来了,而这一次次停留连缀在一起,便是一幅关于苏州的文化遗产地图,是一幅关于江南的非遗文化图谱。
文化,是人类活动的总和。
何以是江南?是人,成就了江南。
叶梓是诗人,早在十多年前便出版过诗集。他也当过记者,曾供职于杭州某家报馆。
诗人和记者,其实需要两支笔,一支感性自我,一支理性客观。
而在《何以是江南》中,这两支笔自然而然地融合了,融合于他陌生的一瞥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