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文天祥为何把通州视为“畏途”?因为,此时的通州,仍未落入元军手中,受扬州李庭芝节制的通州知事杨思复对文天祥态度如何,会不会听从李庭芝命令捕杀文天祥?不得而知。前路未卜,文天祥还是决定进通州城碰碰运气。一路走来,尤其是白蒲闻马之后,文天祥更加相信天命了。况且,他绝不愿意像西汉的王阳那样贪生怕死。
王阳是西汉宣帝时的益州刺史,有一次,他途经邛崃山九折坂,见路途险峻,吓得不敢前行,就调转马头回家。他宽慰自己说,身体是父母给的,还要用于孝敬父母。“畏途”面前,王阳选择知难而退,辞官返乡。文天祥诗中“固应孝子为回车”一句,说的就是此事。与王阳“畏途”不一样,文天祥不“畏途”,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义无反顾,赶赴通州。
说巧不巧,说不巧也巧。文天祥几人的船刚离开白蒲,南行没多久,正巧碰到通州杨思复的兵马。文天祥既喜且忧地弃舟上岸,去见杨思复,不料,杨思复已接到李庭芝手谕,称文天祥变节通敌。杨思复不肯接纳他,对一行人严加盘问。文天祥等人再三辩解,说明原委,杨思复仍选择不相信。最后,文天祥失去信心,不抱希望了,眼睛一闭,做好赴死准备。正在此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杨思复派出的探子回来禀报:“元军派了大量哨骑到处搜捕文天祥而一无所获。”这谍报终于洗刷了文天祥清白,证明文天祥并非元军奸细。杨思复亲迎文天祥入城。
还以清白之身的文天祥,感慨系之,挥笔写下《闻谍》诗,他说:
北来追骑满江滨,
那更元戎按剑嗔。
不是神明扶正直,
淮头何处可安身。
元兵满世界追捕,李庭芝严令追杀,文天祥逃难旅程岂是“九死一生”几个字可概括。但无论是北兵追骑,还是元戎按剑,文天祥相信神明终究会扶助忠直。在杨思复的安排下,文天祥一行终于暂时摆脱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相对安定下来。在通州,一行人休整了20余天,这期间,发生两件令文天祥一喜一悲的事。
喜事是,他得知南宋在福建建立了小朝廷,这更加坚定了他南下抗敌复国的信念与决心。悲事是,对文天祥忠心耿耿的属将金应将军病殁。
金应,江西吉水人,在文天祥麾下担任书史。文天祥夜遁京口时,跟随他的有12人,辗转扬州、泰州、海安、如皋,到达通州的时候,只剩5人,其他人不是半路逃散,就是不堪惊怕逸遁,而金应是“上下相随,更历艰难,奔波数千里,以为当然”。到通州不久,金应便卧床不起,热病加剧,诊治无效,气绝身亡。文天祥悲痛不已,因处于避难之中,只能薄葬于西门外雪窖。文天祥为金应作了墓碑记,抒其哀痛:“不敢求备者,边城无主,恐贻身后之祸,异时遇便,取其骨归葬庐陵,而后死者之目可闭也。伤哉!伤哉!”两个“伤哉”,极言文天祥哀痛之心。
痛失爱将,文天祥含泪写下两首《哭金路分应》祭诗,焚于金应墓前:
我为吾君役,而从乃主行。
险夷宁异趣,休戚与同情。
遇贼能无死,寻医剧不生。
通州一丘土,相望泪如倾。
明朝吾渡海,汝魄在它乡。
六七年华短,三千客路长。
招魂情黯黯,归骨事茫茫。
有子应年长,平生不汝忘。
路分,官名,路一级的地方武官。金应担任江南西路兵马都监,所以,文天祥叫他“金路分应”。雪窖位于今南通市区城西铁星桥北侧,南通百姓为纪念金应而改名将军巷。清顺治年间,官吏王猷定前往雪窖拜谒金将军墓。时值大雨滂沱,雪窖一带皆成泽国。汪洋之中只见一棵大树在浮波中起伏,上有白骨。当地百姓告诉王猷定,此树叫将军树。400多年来,每当风雨之夜,这树便发出“雷霆甲马之声”,相传这是墓中金将军神灵所为。王猷定闻言,嗟叹不已,遂将此事禀告知州。通州知州“设仪仗彩乐,帛裹两骨”,把金将军墓移至狼山。王猷定酹酒祭文:
呜呼此恨结千古,英雄白骨本无主。今朝移尔向狼山,岂为将军一抔土。
葬罢金应,文天祥南归之心愈切。于是毅然决定从石港盐场十五里外的卖鱼湾乘舟渡海南下。
南宋德祐二年(1276),闰三月十九,文天祥一行来到卖鱼湾出海,不巧,同行的船只搁浅,搁在浅滩进退不得,当天只得作罢,待来日潮涨再扬帆。当夜,文天祥挥笔写道:
王阳真畏道,季路渐知津。
山鸟唤醒客,海风吹黑人。
乾坤万里梦,烟雨一年春。
起看扶桑晓,红黄六六鳞。(《石港》)
这里,文天祥又一次用了“王阳畏途”的典故,同时用了子路问津的典故。孔子一行经过一河,孔子让子路去向农人打听渡口,农人听说是孔子让来问津的,便回道:他知道渡口。在农人眼里,无所不知的圣人怎么会连渡口在哪都不知道呢?六六鳞指鲤鱼,鲤鱼脊背上有36片鱼鳞,海上日出日落时,天边就像红黄色的鲤鱼鱼鳞一样艳丽。
这次出海,是在杨思复帮助下雇了一艘从浙江定海来的船,另有三只运生姜的船做伴同行。当时,雇船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海船与江船不同。自狄难以来,从淮入浙者必由海,而通为孔道也,由是海船发尽”(文天祥《海船》诗序)。幸亏有位张少保的海船从定海来通州,刚刚停泊石港,杨思复雇来,送与文天祥渡海。
在石港等候了一夜,第二天潮水上来,同行的船脱困,一行四只船鱼贯而出。这时,朝霞漫天,景色壮丽,文天祥站立船头,极目远眺,但见卖鱼湾内风起云涌,浪花朵朵,一望无际的滩涂上蟹子红如玛瑙,盐花白似雪片,遥望狼山,青青两点,再远望大海,漫无涯际,想想故国已无处可寻,自己只能在大海上漂泊,随处为家,文天祥不禁仰天长叹一声,感慨地作《卖鱼湾》诗:
风起千湾浪,潮生万顷沙。
春红堆蟹子,晚白结盐花。
故国何时讯,扁舟到处家。
狼山青两点,极目是天涯。
迎着漫天朝霞,文天祥的船,慢慢消失在金光跳跃的大海之上……
《南通传》连载 第十章 文山渡海:文天祥的江海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