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七月十九日,卯时,听鸡声,始有吴竹林及生粟、小角豆等。巳时,大使牒到来……午时,到临河仓铺。
几近1200年前,日本高僧圆仁入唐求法,从我的胞衣之地——苏中如皋境内登陆,沿串场河、运盐河(后经改道,今为通扬运河段)前行,途经丁堰,录此乡间风物。“临河仓铺”正是储盐、运盐纳税的管理处所——运盐河畔的丁堰闸:“通州分司诸场盐出口之总路”(清嘉庆本《如皋县志·卷二·疆域》)。历经千年变更,如今丁堰,已成老镇,仿佛运盐河畔一方“蒙尘遗印”。自西向东的通扬运河,傍着老街,奔向大海。两岸修竹茂林,其间河水,浩浩汤汤,仿佛流动的古印边框;水边的运盐码头、石柱,凹于两岸,又如生动的白文印款——丁堰老街,因水而生,因盐而富。至于朱色印文,则是那条盛于明清两朝的老街——彼时姜氏,人丁兴旺,生意兴隆,生活过得红红火火,老街由此又称“姜半街”。
从前,父亲带我来丁堰,总要买些脆饼。那长方形的脆饼,黄中泛红,像一条条小船驶入我嘴中的港湾,不过禁不住“风雨”——我轻轻一嚼,就已“滋滋”脆成满嘴,吃红糖似的,甜入心底。儿时的印象,就像晨曦中的一缕阳光——“姜半街”是红色的。长大后,沉浸乡史,重游故地,才发觉“姜半街”火红背后的底色,终如雪盐,白白的。
那是一个暮秋的阴天,张祝茂老人引着我走进了昔日的“姜半街”。明朝中叶,姜氏先人卜居丁堰。螽斯蛰蛰,瓜瓞绵绵,时至清代,丁堰老街老板多为姜姓族人。他们开设糟坊、油坊、粮行、布店等等,服务过路的盐商、船夫。姜氏族人,由此富甲一方。饱经时代的风雪,又过历史的秋冬,“姜半街”中的姜家古宅,仅余东西两处。
瞥过一盆绿叶里挂坠火红果子的枸杞子树,踏过几弯古巷中绽开粉紫花儿的老水泥路,我随张老进入姜家东宅。东宅的老主人——姜景义,白手起家,轧面立家,卖面富家。这座清代古建,一字排开,共有三间:中间敞厅,两边厢房,计长约8米,宽约5米。敞厅前有座小天井。云灰欲飘,天阴无雨,少了晴日斑驳的阳光,东宅仿佛拉开了朦胧的历史帷帐,让伫立在院中的我,窥尽了这座古建的气韵——融海盐的咸气、商家的豪气、文人的雅气于一身。我昂头仰望,屋子高处的雌毛脊,尖尖翘起,舟形似的;四根瓦条(四线脊)疏密平行,水纹似的:其间又有缀入黑瓦中的白石灰,恰巧空中飘来西风秋雨,那屋脊仿佛是在风雨中前行的运盐船。循着雨水下流,在“滴滴答答”声中,我凝视着上下三层的瓦当和滴水:弧长形的花寿纹,扇形的猫儿脸,半圆形的网格鱼儿,可谓美有形,意无尽——住家的安康长寿,基于无鼠无疫,有鱼有财。透过薄薄的雨帘,敞厅的四扇长方形棕红色门窗连体板门,氤氲出四条屏古画似的韵味。屋檐里的鱼头形穿枋头,还有门柱上对称的鱼尾状连楹,仿佛是古画上的起首章,笺注着主人的富裕少不了大海的馈赠。画面上方的窗楣造型各异,有半圆形、圆形、半椭圆形、长方形的镶边木条,十分精美。我又定睛细看,才发现木条中还蕴藏着不少两环相套铜钱似的刻纹,兴许欲言财不外露吧。画面下方,即板门内侧是浮雕,蝙蝠、灵芝、花瓶、铜炉,可谓清供佳作,清雅至极。我入画中,进入屋内,不禁喟叹:古色古香——头上黑砖大、黑梁粗,脚边青石亮、青叶美,还有梁下斗拱刻着一条条栩栩如生、片片如鳞的大鱼。
望着姜家的鱼,我想起严家的螺。严家毗邻运盐码头,旧宅本为盐栈,至今还存有一座木制平房,一个石质砝码。那个砝码圆鼓似的,置于民国乙亥年,南通金通盛制造。南来北往的运盐船过此,必须使用砝码,校准衡器,登记入册,进入盐市。那座平房则是清代的,屋檐下的横柱上刻有海螺、花鱼。螺鱼入木,无不是丁堰人因水而生、因盐而富的因缘。
如果说姜半街的富裕,始于白盐运输;那么姜半街的兴旺,续于明白事理——重视教育。我怀着敬慕的心境,走进社学巷——300余年前丁堰设置的第一所教育机构及近代的师范传习所旧址都在这条陋巷中。从这条巷中走出的名人有名医薛宝田、举人姜烺(兴办过丁堰初级小学堂)、秀才姜煌、爱国实业家陈端等等。姜氏西宅,计有三间,也在巷中。时左时右,时拐时进,我跟着张老冒着小雨,来到西宅。这座清代老宅,门很窄小,檐上滴水尤为精致,刻着一个蝙蝠瘦身似的寿字。推门而入,两大一小的房间内,徒穷四壁,仅见黑色的梁柱及少许斗拱。踩过门前的石阶,盯着眼前的白墙,我想起了姜煌的书斋—— “凤上白石堂”。正是在那寒碜的斗室里,他写下《东皋楹联香联丛话》,录入他与两淮盐运司丞冒致中后裔的交游佳话:冒吉士向好友姜煌出示其父冒雨生所绘《戏图》,姜煌写下一副长联:
极欢娱认作好戏,极悲凄认作苦戏,是假戏不是真戏,早被看戏人冷眼旁观,正轰天锣鼓喧阗,总料定终须散戏。
最热闹莫如开场,最寂寞莫如收场,有上场即有下场,纵教登场者抚心自问,这蓦地衣冠煊赫,也无非偶尔排场。
姜家古建的败落,如联所言,终有散时。我心有不甘,脸有不快。张老慰藉我,言及丁堰已入选江苏省历史文化名镇,古建将得到保护,镇志将得到续修。我推门而出,恰逢雨过云去,眼前忽亮,心中豁然:家族的盛衰,是不可避免的悲戏,可避免的悲戏,是家史的断层——白墙黑柱的古建,白纸黑字的镇志,无不永恒地蕴藏下姜半街悠久的白盐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