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

6年前，我失眠严重，枕边有了大把落发，一旦入睡，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里最多的场景，就是赤足奔跑在故乡的田野。

我感到了生命的疲惫。半夜起来翻看银行存款的数字，算来算去，买米买盐买肉，粗茶淡饭，吃吃喝喝下去，即使躺平几年，只要物价不飞涨，生活应该没啥大的问题了。

我到底又是在焦虑个啥啊？

几年前，老家的土地因为一项重点工程建设，全村拆迁安置，小叔一家在城里买了房。小叔在城里新居吃开火饭那天，特地请了我去。大方好客的小婶娘做了一大桌子乡下土菜，还请来几个乡人，我吃得饱嗝连天。吃完饭后，小叔谦卑地说：“侄儿，现在我们一家也来城里居住了，你不要嫌弃我们，看不起我们。”小叔的这话让我感到难为情，他误以为我是城市的主人，其实都是客居寄身而已。我18岁那年进城工作以后，小叔就在村人面前炫耀：我侄儿进城了，端的是铁饭碗。小叔对城里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在城里人面前有深深的自卑，这可以从他进城走在城市马路上倾斜着肩膀的姿势可以看出来，那是小叔小心穿过稻穗灌浆的稻田时的姿势，他歪斜着肩膀在尽量绕开稻子呐，他走在城里马路上，也是在给城里人让路。

我去看望小叔，看见他面色红润，直接感觉他整个人已经贯通了城市生活的气场。原来，闲不下去的小叔和婶娘，与乡人邀约一起去郊外闲置的少许土地上种菜，一年四季的新鲜蔬菜根本吃不完，还可以卖掉一部分。小叔对这种在城里也可过上农耕生活的状态感到很满意。利用闲置土地，他有一种偷偷赚了一笔的暗喜。

我告诉幺叔，我睡不好觉。小叔望了望我说：“侄儿，你有时间来陪我种菜。”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于是，我抽时间去陪他在郊外土地上种菜，在二十四节气的天光雨露里，我看到小叔扛着锄头锄地、挖沟、起垄、播种、除草、施肥，为了不用农药，小叔还手工捉虫，所以他种出来的是真正的生态有机蔬菜。面对那些天光云影下的蔬菜，泥土里挖出的红薯、土豆，我有一种被乡土大地滚滚地气的治愈。

去小叔在城郊的菜园多了，我的睡眠好转了不少。有天在菜地边，我在手机上刷到了几个视频：隐隐青山中的小院子里，草木芳香瓜果累累，一个小女子，春天时身着红衣骑马去采辛夷花，夏天时一身青绿去摘黄桃，亲手做成黄桃罐头再用冰镇起来；漫山红遍时，她把红灯笼一样的柿子做成饼；冬天，她穿过落满白雪的山谷，宛如仙境中人……

这些短视频，让我一发不可收地迷上了。那些乡间的精致生活，吻合我精神上对山水人间、田园生活的诗意想象。我从新闻里知道这个当年28岁的四川绵阳女孩叫李子柒。在乡间，她与老奶奶相依为命，在短视频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做粥从种稻子开始，酿酱油从种黄豆开始……这些劳作场景行云流水般铺开，描述出一种应该是她理想里的一日、两人、三餐、四季的隐居生活。劳作时，满脸慈爱的老奶奶望着孙女，偶尔用四川方言唠唠家常，生活被表现为我所向往的那种简单纯粹。

李子柒的短视频让我入迷。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孩，这棵倔强生长于石缝里的生命之草，她在展示自己喜爱的传统文化的同时幸运地获取了商业成功，我们则看到了她视频中的主角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制作酱腊肉、佛跳墙、重阳糕、桂花酒等传统地方美食，到口红纸、蜀绣、窗花、千层底布鞋等传统民间工艺艺术，她样样都学，甘之如饴。

我把这些视频放给小叔看。他看了，也称赞这个小女孩能干。他还说，他在城里种菜的生活，能不能拍成这种视频放到网络上去播放。他刚说完，就反悔了，说：“不行，不行，我可不想给人看。我就是一个农民，没她那么能干。”

网络时代，“今天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摄影棚”，这个叫李子柒的女孩，因为拍摄的短视频成了顶级“网红”，她营造的乡间唯美的生活场景，击中了人心。

我想象着李子柒滤镜下的乡间生活，与小叔这样一个老农民的生活，到底又有啥不同？像我小叔这样匍匐于土地求食的农民，即使进城以后还不忘一把锄头、一把镰刀的生活，一辈子寂寂无名，在网络享得大名赚得流量的生活，离他太远。

李子柒镜头下的生活，肯定不是真实的乡村生活，我也一度纠结于此。后来看到一个学者的评论说，对于被匆忙的现代生活、工作掏空的围观者而言，李子柒视频中的乡村被建构为美好的田园牧歌景观，它是故乡，是去而不复返的曾经，木屋、梅菊、荷田、桑麻，这类农业文明的文化象征符号一再出现，与大众骨子里的文化基因产生了共鸣，成为诗意栖居的寄托和治愈良药般的存在。的确如此，但愿李子柒保持风格不变。

经历了人生的锤炼，褪去了网络的喧嚣，停更3年后，最近李子柒再度归来，这应该是大水走泥后的沉淀与升华。据说闭关修炼的3年里，她走访了全国各地上百位非遗文化传人，以抢救的决心深耕研究民俗文化，视频中，她的雕漆隐花经历了小暑、处暑、霜降、立冬、大寒几个节气，全身心的劳作中有72道工序，她的短视频喂养了粉丝们嗷嗷待哺的心房。

重见李子柒，想起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曾这样反抗生活的冰冷与枯燥：“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一位黎巴嫩的网民在她重返的视频下留言，感谢她为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带来了美好。那么，就让李子柒营造的唯美生活，成为一种生活美学，成为我们精神世界里的一方田园，滋润着我们，唤起我们对遥远故乡青烟一般的追念，哪怕片刻的治愈，也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