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劼
在地图上看,南通城是一个岛。古城为它的护城河——濠河所环绕。南通城的风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条河塑造的。这条河,连同此地其他的河流一起,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南通人的精神气质——温和的,谦逊的,同时也是进取的,因为所有的河都向着更大的河奔流不息,汇入长江,最终通向大海。
2023年1月,我的外公去世,我带着妻儿回南通送我外公最后一程。仿佛是天意,我们选择住宿的濠河边上的那家酒店,恰好就在外公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在停车的时候,我留意到车头前的草地上有一块牌子,“通州师范学校旧址”,附有简介:“1902年,张謇在通州城东南,利用千佛寺废弃的房屋创办了通州师范学校。这是我国第一所独立设置的师范学校旧址,现存三棵近800年的银杏树,依旧见证着历史的沧桑。”这片草地上确有三棵极为粗壮的古树树干。
这就和我外公的记述对上了。外公留给我的遗产,有四大本用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书写的册子,记录了他的一生。这三棵银杏树就出现在他的自传中。时为1948年秋,我的外公卫建(1931—2023)从唐闸镇乘船沿通扬运河南下,在北濠河的码头上岸,步行前往他不久前考取的南通师范学校报到,他在步入校门后看到,“教学楼与宿舍楼之间有一片空地,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有三棵高大古老的银杏树,长得枝叶繁茂,颇有生气,树下有条条石凳,可供学生在这里读书、休憩或娱乐。西边是一条很宽的城河……”如今的通师校园已经不在这里了,这片地段被开发成了以餐饮休闲为主的社区,幸好还保留了那三棵已经如化石一般的银杏树树干,成为百年通师历史遗迹的一部分。树的形象,往往就是与教育联系在一起的,所谓“立德树人”。
外公小时候既接受过私塾教育,也在新式学堂念过书。他更喜欢后者,怀着强烈的求知欲,一心要到更大的世界去看看。从他的故乡卫家庄到唐闸镇来求学,再从唐闸来到南通城里的师范学校,他见识的世界一步一步地变广阔。
当时的通师,汇聚了一批第一流的教育家。外公记道,“我们班的班主任王均先生,是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高材生,也是我们音乐老师周企班先生的儿子,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他担任我们历史老师,讲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语言幽默,生动有趣,课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对学生有很大的吸引力”。后来王均先生调到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成为我国著名的语言学专家。他还记到主讲校史课的顾怡生老先生,“满头白发,脑前一道长胡须也是雪白”“讲课内容大都是说的学校创始人张謇先生办实业、兴教育的故事,张謇先生为建设家乡、振兴民族,贡献了自己毕生力量”。今天在通师旧址附近的濠河边上,有一个“怡园休闲半岛”,“怡园”的名字来自“怡亭”,怡亭就是为纪念顾怡生先生所建的。
通师的课程设置,除了心理学、教育学等师范特色课程外,格外重视美育,外公也在美术课和音乐课上下了很多功夫。之前因为条件所限,他对艺术知之甚少,需要好好补课,况且他还认为,学会这些,以后做老师,可以多一些选择余地。后来,在安徽山区里教书时,他在通师接受的艺术教育不仅派上了用场,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教他美术的是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刘子美先生。刘老师习惯于在课堂上对学生们挨个进行指导,很有耐心,“他走到画架前,看了我的画,从不是先从批评缺点开始,而是首先会找出优点,从肯定优点开始,说哪些地方画好了,画对了,然后再指出哪里画得不够好,他会拿起笔在画上动几笔,并且用商量的口吻说:‘看,这样是不是更好些?’”课堂教学从画石膏模型到由同学们轮流担任模特儿相互写生,从铅笔、木炭画到水彩、水粉画,刘老师有时还会“利用下午整个半天时间组织我们到野外去写生,由同学们自由选择写生的对象”,后来还要求“每人准备一个速写本,随身携带,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教外公音乐的,就是前文提到的周企班老师,“周老师很注重仪态,显得气质高雅,梳一头时髦的卷发,戴一副金丝眼镜,毕业于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是在师范学校执教多年的老教师之一”。周老师非常重视乐理知识的讲授和基本技能的训练,这两项内容占据了她课堂时间的三分之二,剩下的才用来教唱新歌。在课堂之外,她也花了很多精力对学生进行个别辅导,要求学生们早晨练声,晚上练琴。“早晨起床钟声刚刚划破黎明的寂静,我们便来到宿舍楼前面的城河边。在朦胧的晨雾中,总是看到周老师第一个站在那里等待着我们。有的同学迫不及待地扯开嗓门高声地吊起嗓子来,可是周老师又不给我们发出声音来,先要叫我们练习呼吸,从慢呼慢吸开始,以后再急收慢呼、急吸急呼、慢吸急呼,这么一道道地练过去……”晚上在练习风琴的琴房,外公也总能碰到周老师,她会一个一个地指导学生,手把手地纠正指法。外公在退休后的一大爱好,就是在一个“夕阳红合唱团”里唱歌。年轻时培养的艺术情趣,陪伴了他整整一生。
外公在1956年考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1960年起在安徽舒城的乡村担任中学教师,直到1977年才调回家乡,在一家国营工厂负责工会工作,直到退休。他做了近20年的老师。一转眼我自己的教师生涯也满20年了。我时时会想起濠河边上的那三棵古银杏树,想起小时候的数个夏日午后,外公摇着扇子给我讲四大名著的故事,那是我最早接受的文学教育。我在外公的手书自传中看到了他勤勉求知、甘于奉献的一生,也体会到人民教师这份职业的平凡之中的不平凡——既是职业,也是志业。
画稿来源:绘本《一个人,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