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一人不独饮(非虚构)

AI绘图

□李樯

冬,北风,天寒凛。村大队部的商店里,一老汉靠着水泥板柜台,面前是两盏黑釉敞口瓷碟,一碟装着两块臭豆腐干,有时是香干,或二十几粒水煮花生米,一碟老白干。老汉一身粗黑布料的棉袄棉裤,袄是战国时期就开始出现的斜襟款,腰部束带的那种,袖口下方一片油污浆亮。棉裤则是裤腿肥大脚腕扎口款,皆因老旧泛白了。老汉须发花白,胡子拉碴,只见他伸出粗糙起皮、指纹间多有尘垢的大手,拇指压碟沿,食指和中指托碟边,小心翼翼地将泛着酒花的瓷碟送到干涩的唇边。随着“吱”的一声,一小口酒下肚。接着左手捏起臭豆腐干,缓缓送进胡唇间,轻轻咂一小片下来,然后细细品咀。过一会子,又是一小口酒,一粒酒肴。干完这件事儿,起码需要一两个小时,老汉才会意犹未尽地走出光线黯淡,混合着酒水、酱料、条酥、花椒等各种日杂百货气味浓酽的商店,双手插在袄袖里往家去。

这是我童年时期去大队部商店买铅笔、橡皮、练习本时经常见到的情景。一个老汉,一碟酒,一碟酒肴,一两个小时的光阴。为什么是一小口酒,一粒酒肴呢?穷呗!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解决温饱问题,就这么点儿价值不会超过两毛钱的美好时光,也是从泥巴里抠出来的。一口干了,大快朵颐,不舍得啊,就得细细品,慢慢嚼,才对得起平日里的省吃俭用,对得起自己能多攒一分是一分的那份忍耐,那份等待。

相对这位记忆中的老汉,我爷爷一个人喝酒则显得体面多了。那时我们一家四口跟爷爷奶奶住一个院里,但已经分家了。我们住在老地基上翻盖的红砖瓦房的堂屋,爷爷奶奶则搬进了我们原来住的土坯墙麦秸顶的西屋。爷爷就在西屋门外的大梧桐树下支了个灶台,我妈则在东墙一溜低瓦房的厢房里做饭。逢年过节,或者需要烙馍、蒸馒头、炸馓子,或者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我妈和我奶奶就一起合作,用东厨房,厨房里有带烟囱的大灶台。

爷爷喜欢自己动手弄几个小菜,那个小灶台就发挥了大作用。他会先去河沟里抓几把螺丝,或者三五只河蚌,用开水焯了,挑出螺蛳肉或蚌肉,蚌肉还需切成细条状。从地里割来的韭菜洗净切了,然后点火倒油,葱姜蒜搞里头,花椒搞里头,干辣椒搞里头。这时候满院子就都是香味儿了。爷爷手执锅铲子,弓着腰,一边迎着弥漫的油烟翻炒,还不时把烧到灶台外的柴火往里推一推。不久,油烟落定,一盘色香味俱佳的下酒菜就出锅了。爷爷还有个细身束口白瓷酒壶。冬天里,只需在大口径的搪瓷缸里倒半杯开水,就可以温酒了。春秋天,爷爷则在大梧桐树下支一张小桌子,摆上刚出锅的小菜,有时还有一小碟赶集买的熟花生、蜜饯什么的,也是那种黑釉敞口瓷碟,也是那种散装的老白干,也是那样慢悠悠,细细品咂的样子,看得人那叫一个馋。

我那时对酒这么个玩意儿没任何概念,没喝过,但看着爷爷一人独饮的样子,就是馋。

民间自古就有“一人不独饮”的说法,说独饮是自怜自艾、积郁难疏,大抵跟人生不得意有关。好像一个人喝酒,是件挺丢人的事情,不值一提,不仅丢人,而且现眼。你看看,“独饮”硬生生成了“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的生活注脚,成了逃避人生、自我放逐或沉沦避世的代名词。相当意义上,这话说得大抵没什么不对。君不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苦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独,君不见“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寂寞,“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失落,以及陶渊明十九首《饮酒》诗的避世情结。更有阮籍者,于嵇康身首异处后,为续余生,不得不重新出仕,主动选择了步兵校尉一职。《世说新语·任诞》:“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阮籍很矛盾,一方面贪生怕死,一方面又不愿与司马政权苟合,怎么办呢?行,我答应卖身给你,但我要躲进你军营的酒窖,喝光你的酒。你安排人上门提亲,对不起,我已醉得不省人事,这事儿没法进行。

上面这节吊书袋子的说辞,实在令人不齿。但基于这些,独饮似乎被永远钉在了那些消极情绪、负面人生的耻辱柱上。

真的是这样吗?我看未必。

大概是受到老汉和我爷爷喝酒场景的影响或暗示,人到中年后,对我来说最享受的喝酒场景,就是一人独饮。晚上下班回家,看到街边卤菜店里有心仪的菜肴,肚腹里的酒虫便蠕动起来,便会切一块猪头肉,剁半斤盐水鸭,或者买一份水煮花生带回家去。或者回家后,看到餐桌上母亲做好的菜里有适合下酒的,也会酒瘾起微澜,喝上二两。我酒量不好,二两就上头,这样正好,一天的乏劲都能泄出来,四肢瘫软,懒懒地歇会儿,懒懒地洗漱,懒懒地上床。什么也不想了,睡得那叫一个香。

跟老汉和我爷爷的独饮一样,那就是一次享受,一份乐子,一刻独享活着的安逸情趣,一抹四季流年的静淡清辉。甚至可以说,那个情境是美好的,超脱的,是一身劳苦之余的片刻安宁,和之后也许要继续面对受苦难、劳心神的日子,但此刻且放下,不思量的忘我境界。当然,也不排除独饮时会想起一路走来的重重艰辛,道道鞭痕,不排除惆怅难解的心结和龃龉不堪的回忆之殇。即便这样,那也是可耐的,自洽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陶渊明、李白、辛弃疾、李清照们独饮独醉时,固然有万里悲秋的独客之叹,但也不能排除还有着一份且饮且歌,一片冰心的怡然自乐。

2024-12-1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3423.html 1 3 一人不独饮(非虚构)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