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喜旱莲子草,是它们的学名。水花生,是农人对它们的俗称,因为它的叶子有点像花生,常生在水中。
从名字也可以看出,它们是水旱皆宜,适应性极强的。
如果只看长相,它们其实并不令人讨厌。油光翠绿的椭圆叶子,对生在中空的茎上,渐次分枝,越来越繁。绿茎的结节处,还透出一点淡淡的粉红,挺惹人爱怜。
张着四片叶子的脸,总是精神头很好,从来不见它们沮丧的样子。河里,沟边,田头,树下,乃至秧田的水里,到处都有它们踮起脚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在赶集。
它们的生机勃发,是活着的有兴致,而不是态度的傲慢。离地没有超过一尺的,它们把自己摆得很低,绝不高调。基部匍匐,上部斜升,一看就是一种有力的存在。有实力而低调,它们是很懂得低处之妙以及群居之力的,以部落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不要被它们做小伏低的姿态所迷惑。这其实是顽固的一群,拥有着几乎是天怒人怨的生命力量,而终于在21世纪初,被定义为外来入侵物种。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妈说,我们这地方的水花生,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从江南当宝贝运回来的,用的是船。那么江南的水花生又是打哪来的呢?自然是从别处引进的了。这家伙的老家据说是在巴西。
把它当宝贝运回来干啥呢?做饲料。牛也吃,猪也吃,羊也吃。猪羊吃水花生也不讲究,晒干也行,剁碎也行。还可以堆肥,很多人家挖了很大的坑,坑里埋一个大缸,大缸里堆的,就是水花生。剁碎了,往缸里一倒,加上一定的水,把缸盖起来,让它发酵,沤。不但可以给猪吃,有时还直接挑到大田去当绿肥。
水花生产量高,一落地就生根。别人是掸到芝麻就打油,它是掸不到芝麻也打油。不要说把它养在大河的水里了,它会一大片一大片地长出来,像军队,一直蔓延到对岸去。它甚至就算是堆在路边上也能长。就算被羊吃下去了,羊窼灰(其实就是羊粪)倒田里去了,它的根还在羊粪里活着,只要掸到一点水汽,它就生根发芽。
有一次,他们想钓鱼,在祖母的羊窼下面挖红蚯蚓。翻开来一层羊窼灰,下面许多细须须儿在蠕动,红红白白。红须须儿是细得比一根针粗不了多少的红蚯蚓,白须须儿就是被风吹动的水花生根。想想看,被羊吃下去了,被羊消化过了,被羊拉出来了,又被羊踩踏过了,十日百日千日,千踩万踏的,它也不死。它的根,还活生生的,水嫩嫩的,随时等待着落地生根的复活。多么厉害的一个角色哦。
化肥来了,绿肥几乎不用。农业机械化了,牛根本就少养。而养殖规模化的到来,使得猪羊都吃现成的饲料,不吃猪草羊草。我妈说,现在的水花生,从大宝贝堕落成大祸害了。简直天怒人怨,农人恨它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
“草枯灵”没有出来的时候,对付水花生唯一的手段就是挖,把它的根,全部挖出来。堆在大太阳底下暴晒。还必须放在水泥路上晒,如果放田里或者是田岸边,你是晒不死它的。它节节生根,它一生根,营养就全被它吸过去。水稻会长得面黄肌瘦,黄豆会长得瘦骨嶙峋,就连狗尾巴草,也要让它三分,在它低调的强势面前,活得战战兢兢。
而这东西的根,也是非常难挖的。泥上一丛水花生,泥底下的根,早就延得老远了,又长又深,这得要多少人工来挖呀。但凡有一小截没挖到,那么你等着吧!没几天,它又到处延起来,真是拿它没办法。
有了草枯灵的药水,农人不挖了,拿药水,打它。打一遍是打不掉的,得过一个星期,再打。过一个星期,再打。一共打三次,才勉强把它打到半死。这期间,万一落雨,雨水浇在它身上,那么,等着吧,它笃定还会活过来。
水花生里还特别容易躲蚂蟥。从前农人赤脚下田,插秧,拔水草,小腿肚上多被蚂蟥叮,一扯就流血。
跟鸡冠花一样,水花生把花开在叶茎的顶端,顶在头上。虽然只有小拇指甲盖那样大小,但是很漂亮,有模有样,是一个莲花的样子,白的。不经意间给人看到,星星一样。大概这也是它的学名喜旱莲子草的来历?很像一朵缩小版的莲花,只是花瓣比莲花更多,繁杂而细碎。也有叫它长梗满天星的。
细碎的事物其实很能打动人心,人们总是会下意识以为它们活着特别不容易,所以格外怜爱。
不要被“白莲花”的外表迷惑。这花也是个厉害角色。它会扬,扬到哪里,长到哪里。
耐寒耐旱耐水耐药水还耐胃酸,只要有一丝活气,它就要生根发芽加开花。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革命者呢!所以,竟也有人把它叫作“革命草”。
空心苋也是它的名字。它确实也是有点像马齿苋的,是一味中药。只是它实在太张狂,从不给别人活路。世界上不能总是一种人,也不能总是一种事物。真正的自由,是允许差别的存在。所以它总的来说还是外来入侵物种,人人喊打的恶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水花生的经历跌宕起伏,它也曾经在河东,过着被当作宝贝的好日子,而今到了斗转星移的河西。其中,一部分因素是时代变迁,但更主要的,还是它的性格问题。势不可用尽,聪明不可使尽,水花生从不自我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