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田野散步

□江徐

这片果林,这片田野,没有一样东西属于我,却又觉得这里的花草果子都为我拥有,更为鸟雀虫豸们所拥有。

近来心里颇不宁静,交付的稿子劳烦编辑一改再改,还让我自己读读看。我读了,不由得笑了,那些语句啊,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名堂才写出的劳什子。许是很久没有去田野散步的缘故,导致状态倾斜、灵台黯淡。其实大多数人都属草木之人,土生土长,混乱失意的时候更应当学学贾雨村,去乡野鉴那田野风光。

我一向对时间不太有概念,需要寻思一番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桂花香过了,风雨兰总算开尽,枝头橘子还没黄,黄豆已经收了,一枝黄花泛滥起来,夕颜不再像盛夏时节那样路边河畔随处出一连串。秋天这就算过去了么?谁家的地瓜藤翻了起来,竟开着一朵小红花。记得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会种地瓜,傍晚椠两三只,切成块煮粥。霜冻过的地瓜,甜。我们小孩子会用薅掉叶子的地瓜藤连筋扯脉地做一根项链,稀罕得很,却从未见过地瓜开花,喇叭似的,小小一朵,从花芯向外晕出一截玫红。从前,人们会傲娇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世道早就成了这样:吃一辈子猪肉,也未必见过一次猪跑。这样的事且多着呢。我常常信步而行,只要出门走走,总有遇见。寻隐者不遇,也会别有所遇。

秋后的田野看起来一无所有,一个闲人,只想漫不经心地活着的闲人,没有在此遇见深夜去寺庙寻友玩月的苏仙,没有遇见冬夜去湖心亭观雪的张宗子,也没有遇见一个人在麦田散步、作画的梵高先生,只在这里瞧见喜鹊、乌鸦,还有麻雀们闲来无事,在这片无人造访的土地上悠然踱步,顺便觅食。喂!我朝一只喜鹊大声招呼,还没来得及喊出第二句,它和同伴全都噗啦啦飞走了。天地逍遥、心湖淼淼,这世间,总会散落着逝者与诗人精魂的吉光片羽,富有灵性的人总会在书里、音乐里、自然里与之不期而遇吧。

刚下过两天两夜的雨,雨霁天晴,河水退去,一畦菜地被搁浅的浮萍饰成为绿色的了。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古诗的桃源里,有一顶难得糊涂的郑板桥。蝴蝶随遇而安,花上叶上地上,随处可歇。往田野深入走,走到一个“丫”字形的岔口,有一片小树林,林边有一片池塘。去年秋天来此,池面覆满水葫芦,密密麻麻的绿叶丛中开出紫色的凤眼莲,这里一朵、那里一朵。我站在池塘边凝望——蓝紫的花、油绿的浮叶、秋阳下闪烁着的红的黄的枝叶,心里回味起莫奈的一幅名画。池中的花草、画里的池塘,都在一味梦幻。

人,常常感到无处可去,而这偏僻之隅让我心心念念,很想再去到那里,再看到星星点点、如梦似幻的凤眼莲。这里,是小规模的瓦尔登湖。今年来此,不见往年盛景,却有幸近距离细细观赏了一回。太近了,伸手可触,这樽凤眼莲许是过了最热烈的花期,花瓣轻薄得几近透明,令人心生怜惜。想起幼年初夏,摘得一朵栀子花湃在水中,第二天早晨去看,肥腻瓷白的花瓣已经变成透明状,真是叫人惊异,又生起莫名的惆怅。相比“凤眼莲”这个顾名思义的名字,我更喜欢它另一称号——雨久花。是落了很久很久的雨才开花的意思么?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雨一直下,水一直涨,良人一直没有归,她上楼又下楼,在一晌又一晌的凭栏守望中,那片池塘也会开满深紫浅紫的雨久花么?她与那些凤之眼眸久久凝望过么?若是如此,花开花谢,澄怀味象,即生清欢?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诗,除了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下凡还泪的她,自有残荷听雨的心境。要说偏爱,我更爱李商隐的那联“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辽阔、蕴藉、深情,自深深处、寻常中见新奇。如果说,书是可以随身携带的避难所,那么自然便是免费的疗养院。所谓的自然,是指真正的自然,自然的自然。

秋天即将过去,始终没有在市场上看到卖无花果的摊子。拐过“丫”字中心地带,向田野更深处散去,那里有一片果园,枇杷、无花果、柿子什么的,去年在那里摘了无花果吃过。毕竟农历十月了,远远的,无花果的甜香扑鼻迎来。熟烂的无花果好似炸开的棉桃,蜂子在吃,蚂蚁在吃,小虫子呼朋引伴,喊来七大姑八大姨在枝头聚餐,大快朵颐。啊,居然还有一只枯叶蝶,它太会伪装隐藏自己了,它就在我面前,在悄咪咪地享用这免费的午餐。一只苍蝇飞来它身后,灯泡似的大眼露出觊觎之色。我也想吃呢。我是说,我这不长翅膀、不会建造蜂房的人也想尝尝秋阳酿成的珍馐。弓背弯腰穿过整片果林,上下左右寻寻觅觅,尚可食用的果子摘得一枚。这仅有的一枚无花果,好似特地为我而留。一位干活的农人远远地望过来,我想了想踱过去,将手中果子掰成两瓣,与之分享。只找到一个,可以吃的。我说。他淡淡憨笑,说道,吾覅切吾覅切,恩切。说完蹲下身继续莳油菜秧,又转过脸补充道,要切,去摘。我就不客气地返回果林,只堪堪摘得两枚。这片果林,这片田野,没有一样东西属于我,却又觉得这里的花草果子都为我拥有,更为鸟雀虫豸们所拥有。蝴蝶、蜻蜓、无名的虫子,都是我的小伙伴,心无芥蒂,彼此间相逢不如偶遇,遇上了也无多言的缘分。没有近愁,就这样在田间或者旷野,慢慢走,慢慢看,心里感到舒展而愉悦。和陶公一样,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问余何适?归园田居。

归途中遇到回家去的农妇,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展示予她——两枚无花果,并邀其同尝。她同样笑着说:吾覅切,吾覅切。又驻足“指点”:这只还硬,要放两天,这只已经软了,无花果软咚咚才好吃。末了又总结一句:“恩切了就晓得了。”我不愿拂其好意,连声噢噢,做出从未吃过这东西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口腔里氤氲未散的清甜气息,她没有觉察到吧?闲话说完,她回她的家,脚下的阡陌弯弯曲曲。我的脚边,开着一朵紫菀,像一句诗嵌着一个别致的字眼。

午后秋阳下,田间阡陌悠长又悠长,延向炊烟袅袅处,分明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却又望之惘然起来。

2024-12-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3539.html 1 3 田野散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