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广玉兰

美哉,陈家桥的蟹

□凌步桂

“秋风起,蟹脚痒,吃蟹要数重阳的肥”。这句南通民谚,说的是每年到了深秋后,正是螃蟹膏肥肉美上市的好季节。

一日,我到小镇疏航桥农贸市场买下酒菜,路边一位年过六旬的菜农,有一个网袋里放着十几只铁壳色的螃蟹,正吐着泡沫。我用手拈一拈,翻了个蟹脚朝天,蟹钳似老虎钳张开,白肚皮上黑斑点点,说明这网蟹有可能来自野沟头或内河。菜农说:“老先生,看样子您老是吃蟹的行家,这蟹是正式(宗)的陈家桥里河的蟹,是从野沟头里捕来的。”

我问:“你说是正宗的陈家桥的蟹有何依据?”他答:“通扬河的刘陈河段的陈家桥镇方圆几里的蟹,在南通市区和周边各县,是出了名的,肉质肥味美。”“美在何处?”他答:“壳凸膏红,肉肥鳌大鲜嫩,我家住陈家桥东的单家簖,祖辈几代人就以捕蟹捉鱼为生。”我又问:“陈家桥的蟹有何顺口溜?”他笑了说:“那当然是陈家桥的蟹是‘瞎子吃蟹,只只好的’了。还有一句是土话,‘陈家桥的蟹是本镇(真)的,不是外沟大河或是自家放养的。’”我听了这两句久别耳熟的话,考证了这串蟹确是“陈家桥本镇(真)产的”(陈家桥本镇,谐音“本真”),又重见陈家桥的蟹,就买了下来。回家后老小一堂,饱尝了久别二十多年的陈家桥蟹的美味。边啧酒边剥蟹,眼前又浮现当年到陈家桥一带看捕蟹、吃蟹的情景和趣事。

那是饥不择食的年代,我的叔爷爷陈文生是孤寡老人,住在陈桥公社敬老院,我常去看他。敬老院院长是新四军老革命,每次我带去几斤“老黄汤”,他出的菜肴老式四样头:刚起田的清蒸香沙芋头、水煮花生壳、一小脸盆的清蒸河蟹、一碗上面漂着清香蒜叶的豆腐蟹黄汤。尤其是清蒸河蟹,那是老院长带着我沿河岸和灌溉渠边用小锹儿现挖现煮的。老院长看蟹洞十拿九稳,只要那“川”字形的脸一“拢”,小眼睛一眯,一锹下去,掏出的蟹既大又壮。三杯下肚,老院长就“老调重弹”,当年他跟抗战支队通西独立营陈文炳营长、宋祖望政委在刘桥、陈桥、陈家榨一带打鬼子的艰苦岁月,到了粮食接不上的时候,战士们就掏蟹、捕蟹、捉甲鱼充饥。

酒过三巡,该“打马回朝”了,我骑着自行车沿着10多里的陈唐河岸,夜幕徐徐落下帷幕,河风习习,艾叶、野菊花飘香。从河岸望去,数不清的煤油灯与天上的星星一样在两岸时闪时隐。河岸的水塌子下,芦苇荡空间里的捕蟹者,有网拉的、有下钩的、有放小网袋的,那设置篾簖的,就像水下地堡暗藏着机关。走近一位置簖的捕蟹者,他坐在芦苇棚搭成的半弧形地铺口,捧着水烟台吧嗒吧嗒吸着,眼睛紧盯簖旁的“小吊钩”的浮子,我走过去和他聊侃起来。他穿着破棉袄,稻草绳索着腰眼,草棚子里摊着薄薄的被子。“过了重阳节,到了寒露霜降,夜里就有了重露水,再夹着西北风,容易受凉。”他对我解说这一身打扮的原因。

我讨教道:“都说蟹过簖如过关,你还下吊钩?”他不紧不慢地说:“簖虽可‘过五关斩六将’,却也有漏网的‘虾兵蟹将’,靠岸边的蟹在河边捕食,躲过了河心的簖,你就拿它无奈了。”我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条通向河口到唐闸的河两岸布下了天罗地网,几十个捕蟹人,哪来这么多蟹出产?”捕蟹者忽然放下手中的水烟台,一手拎起吊钩,哦!一只足有四两多重的大雄蟹上了钩,他笑着说:“客官,这只蟹是陈家桥蟹中的上品,单家簖过来的,光一只蟹脚就能呡二两白酒。”他又捧了水烟台深吸了几口,接着娓娓说起陈家桥的蟹“只只好的”的来龙去脉。

今天的刘桥、陈桥和幸福(陈家榨)一带,古时是一片茫茫大海,河汊多,后来黄海东退,桑田显露,这一带河、沟、港密布,纵横交错的河水,养活了农民,陈家桥也成了鱼米之乡。刘(桥)陈(桥)河段是陈(桥)唐(闸)、陈新(联)等盐运河支流交汇的地方,盛产螃蟹,是因为四通八达的水鲜活流淌,那时河水没有污染。陈家桥的几条河港滩长,岸坎土松适宜螃蟹打洞蜗居,加之水中浮萍、水花生繁茂,水下螺儿、蚬子多,成了蟹的丰盛饵料,所以陈家桥的蟹既多又味美,出了名。

那年间,每到深秋西北风起时,我到农村亲戚家晚归的路上,到处有蟹横行霸道,用火柴一划或是煤油灯一照,脚下就能捉到几只蟹。还有听蟹那更是其乐无穷。到河岸边或灌溉渠边,看到有湿润泥土的地方,蹲下来在洞口就听见螃蟹淅沥淅沥的吐沫声,我的老堂兄只用一根树枝轻轻一捅,蟹钳就钳住树枝被拖出来了,一到半夜掏两三斤蟹是笃定的。深秋后,雄蟹“螯封嫩玉双双满”,雌蟹则“壳凸红脂块块香”。用陈家桥的话说,“陈家桥的蟹,五味俱全,加了佐料,鲜味全无。”真是印证了苏东坡的诗:“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了。

1976年10月下旬,文友陈桥供销社主任徐继云约我到陈家桥南的单家簖去吃簖蟹。早就听说单家簖蟹的传说:古时候,一位老仙人在天上看到单老二家祖辈捕鱼,生活艰辛,就托梦于他设计成篓子和栅栏捕蟹的方法。单老二照此法做成了簖,果然倒篓子时满篓的大螃蟹,从此单家簖的蟹出了名。后人评价,“蟹是江南阳澄湖的大,味道是单家簖的蟹鲜”。

那天,我们几个朋友就在单家簖旁的猪头肉小酒店里叫店家蒸了点芋头,外加刚下锅的簖蟹,每人“三雄一雌”。我乘兴吟了一首《蟹宴乐》:想当年张牙舞爪,兴风浪横行霸道。看今朝束手就擒,下锅煮成了酒肴。那顿单家簖的蟹宴让我真实体验到“酒逢知己千杯少”和唯一的一次蟹文化的交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于新兴乡办厂和农药等环境污染,水质变坏,陈家桥的野生蟹产量渐渐衰落,几近绝迹,因此身价与长江刀鱼等价齐观。在阳澄湖大闸蟹还没有大量打入南通市场前,送陈家桥的蟹已经成为奢侈品。

今年暮秋,我的两个文友驾鹤西去,还健在的几位又相聚在陈家桥老街上的猪头肉店,当年风华正茂的老板娘朱二姑娘已成老奶奶。还是一大脸盆蒸芋头和花生,十来只大蟹上桌,据老板娘推介:自从野生的陈家桥蟹濒临绝迹后,陈桥乡政府就大力引导蟹农发展人工养殖河蟹和挖塘养蟹、稻田养蟹,全乡养蟹专业户已经有二百多户。我们尝了几只蟹黄大包儿味道虽肥,但鲜味却大不如当年。提及昔日陈家桥的蟹时,大家不免有些在怀旧中带点扫兴和凄凉,这也许是蟹文化的嬗变吧!

2024-12-2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3702.html 1 3 美哉,陈家桥的蟹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