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
世界赠予我虫鸣 也赠予我雷霆
世界赠予我拥有 也赠予我回敬
本命年过得平静,又有些惶恐。
真的人到中年了。
时间像一位慷慨而又神秘的赠予者,不偏不倚,给予了我无数或珍贵或沉重的礼物。对于年的追忆,犹如那些零零星星的烟火,从心底绽出一束光芒。
我的“烟火”并不多,那是祖父亲手给我做的一张课桌凳。在我身上,似乎有一个本能的觉醒,过了8岁,就晓得不能被女生嘲笑,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那个时候,都是自己带着课桌凳念书的。可我带到学校的,还是一张绑着“脚”的矮凳。在快过年的时候,和祖父说,过了年,绑脚的凳子我就不能带到学校了,她们会笑我。那个年,天气异常的冷,河里的冰厚厚的,整个寒假,它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战场。
祖父不是木工,也没钱给我买烟火。可他一定不想让我被人嘲笑。他做完准备过年的正活儿,到了晚上就在昏暗狭小的杂物间里,为我做起小矮凳。我偷偷地在门口看他,患有帕金森病的祖父,布满老茧的双手一直在不听使唤地抖着。他拿着工具,一下一下地艰难地敲打着、雕琢着。他停下来,端详着手中的木料,想着如何能让矮凳更宽一些,小屁股坐着舒坦一些;又微微皱眉,好像不太满意,掂在手里太沉了,便重新开始打磨。神奇的是,他不是木工,可是那个灰白的帆布包里,能抽出木工所有的想要的斧头、榔头和凿子。
祖父那双颤抖的手,为我打磨了一张让我值得骄傲的矮凳。在那个贫瘠得要磨牙的岁月里,每逢寒暑假,我一直扛着它出现在新学期报名的路上,它一度成为我向往念书的一枚图腾。
这枚图腾上的每一道划痕,每一处磨损,我都清晰地记着它们的来历和故事。
这是最长、最深的一道痕。留下痕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祖父。
10岁那年暑假,祖父说要带我去姑妈家小住一段时间。一路上,我满心欢喜。到了城里离车站不远的一座桥头,姑父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了。姑父先将爷爷接走,让我在那里等他送完爷爷再回来接。爷爷也答应了。我被桥边飞舞的气球吸引,不知不觉就跑远了些。又似乎遇到一位热心的大妈,她带我到一个摊上吃了油条。
一个乡下孩子,眼睛和鼻子,哪里禁得起气球的飞舞的和油条的喷香。
恍然间,我找不到那座桥头;我也知道,我不能跟着给我油条的大妈走。我惶恐,来回奔走在人群里,祈望姑父能看到我。
我应该是后来才知道的:
姑父回来接我,他四处寻找,大声呼喊,原本开心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焦急。遇到几位熟人,他们也帮忙一起找,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大人几乎绝望的时候,我晕头转向地又倒腾回来。当姑父看到我时,他冲过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找不到,我怎么交代啊”,他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回来后,祖父一直沉默不语,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自责和后怕。“我真愚蠢,怎么让你在那里等,不是应该先接你的吗?!”那天晚上,我睡下后,迷迷糊糊中听到祖父在院子里的叹息声。
过了几天,我们回家了。一天清晨,我看到祖父拿着一把小刀,在放暑假带回来的那张他亲自做的矮凳上用力地刻下了一道痕,又长,又深。他一边刻,一边喃喃:“我真是个糊涂的老爹,差点把孩子弄丢了。”
我跑过去拉住祖父。祖父声音有些沙哑:“孩子,老爹要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再也不能这么粗心了。这道痕,就是老爹我的警醒。”
从那以后,每次看到这道痕,祖父的眼神都会变得沉重,而我也更加明白祖父对我的爱和呵护。王菲在《世界赠予我的》中所唱:“命运给过承诺,也给过失落。”这道痕,是祖父的失落,也是他给予我的承诺吗?
人至中年了,留下的痕迹并不多。可那道痕仿佛成了我们与祖父之间一种特殊的疤痕,既痛又幸。每当我调皮或想要冒险的时候,看一眼矮凳上的痕,我就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2003年的非典,祖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童年生命中一座灯塔熄灭了。可是,祖父留下的那道又长、又深的痕,永远值得我回敬。
年年来过。有人放烟花,有人追晚风。岁月就像一首诗,在寂静的时光里,悄悄地读,很安静,却又饱含深情。岁月的赠予,世界的赠予,无论欢喜还是悲伤,都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让我们在这冷暖交织的世界里,心怀温暖,笃定,而安敦。除夕夜,听着王菲唱起《世界赠予我的》,那句“世界赠予我虫鸣,也赠予我雷霆”像一道月光穿透了时光的缝隙,照进我记忆中的杂物间。祖父颤抖的双手、矮凳上的刻痕、油条摊前迷路的惶恐,与歌词里的“赠予”二字碰撞出细碎的火花。这首歌里,世界是慷慨的施予者,亦是冷峻的旁观者,正如祖父当年用颤抖的手递给我的矮凳——那是他赠予我的尊严,也是命运赠予他的考验。后来才知道,这首歌的初稿仅用一小时写成,作词人袁晶说“世界赠予我的”本就是一种矛盾的诗意,恰似祖父用刻痕赠予我的那道伤痕:它曾是疼痛的烙印,如今却是爱的证词。
王菲唱到“赠我一场病”“赠我一场空”时,许多网友批评这些句子突兀,可我却想起祖父临终前的那个冬日。非典肆虐时他高烧不退,却坚持用最后一点力气抚摸矮凳上的刻痕,仿佛那凹陷的纹路能熨平命运的褶皱。歌词里那些被诟病为“俗”的意象,于我而言却像矮凳上斑驳的木纹——或许在旁人眼中只是粗粝的裂痕,但亲历者总能从中触摸到被岁月抚慰的温度。就像总台台长将原歌词“好故事眷恋好人”改为“好故事眷顾好人”,祖父何尝不是在笨拙地修改着命运的草稿?他用刻刀在矮凳上划下的那道痕,何尝不是对“眷顾”最朴素的注解?
有人将这首歌的歌词称为“语文课”,试图用语法逻辑拆解它的韵律。可当我凝视矮凳上那道刻痕,忽然明白音乐与木工一样,本就不是为了严丝合缝的工整。祖父不是专业木匠,他用颤抖的凿子打出的榫卯或许歪斜,却比任何精密仪器更贴近心灵的真实褶皱。就像歌词里“赠我一个名/又渐渐长大的年龄”,看似跳跃的意象连缀,恰似矮凳上深浅不一的凿痕——岁月从不按线性逻辑赠予我们礼物,它只是将雷霆与虫鸣、失去与获得搅拌成生命的泥浆,让我们在时光的窑火中烧制出自己的容器。
春晚的观众席上,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歌声中摩挲着属于自己的“小矮凳”。那些被吐槽“俗气”的歌词,或许正是普通人最本真的生命叙事。当我们讨论歌词该雅还是该俗时,祖父的凿子仍在记忆深处敲打:艺术从不需要在精致与粗粝间抉择,它只需要像那道刻痕般,诚实地记录爱如何在笨拙中显形,命运如何在裂痕里透光。此刻,矮凳上的木纹与歌词里的韵脚重叠,我终于懂得:世界赠予我们的从来不是完美无缺的答案,而是让我们在破碎与修补中,学会将雷霆酿成酒,把虫鸣绣成诗。
谁的人生不会有一张小矮凳呢?累了,就端出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