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谔
2024年总算过去了,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树欲静而风不止,常生脚底踩上了口香糖之感。曾想过若效陶籍,不知要做多少回穷途之哭;多少回在叹惜时光白白流逝时想起王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何处不可休歇?何时心境不如如?2025年元旦那几日因静生悟,心生欢喜,乃起刻印志庆之兴。
第一方刻的是“大欢喜”三字。佛教中常以此三字代表放弃我执后的自在与通透。此印布局疏密自然,几乎不用费心推敲;篆法用小篆,适宜抒发丰富婉转之情。因心上欢喜,故刀法畅达,含情脉脉,尤其是“大”字的几根长线条,人以为不够匀致,而我觉似春风拂柳。十年前我刻印多作白文,使刀如使笔,以写吾心,少作修饰,近几年双眼老花,配篆、写印稿、刻制都不戴眼镜,所刻反以细朱文为多,细想其中道理,是生理、心理双重作用的结果。那日钤出印花后觉“喜”字不很如意,又自忖若重刻当不复有如此快活欢喜意趣,遂作罢。
第二方刻的是“春在梅梢”。唐代有一位比丘尼写过一首题为《寻春》的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刻此印那天是小寒,记起元旦那日与友人去文峰塔下的风铃轩小坐,推开院门,不见梅花,却有梅香沁骨沁脾;不见梅花,却已知春在梅梢已十分矣。“梅梢”谐音“眉梢”,“春在梅梢”亦即“春在眉梢”。印章篆法糅合大、小篆及隶书,一波三折,苍瘦兼婀娜,暗含喜悦,白文,为一挥而就者。
十多年前,马士达先生一日对吴伟兄说:“我观杨谔刻印,尚未入门,我若点他一点,便可登堂入室。”数月后我去拜访马老,学章回小说里的口吻说:“马老师何时点我一点,度我入室则个。”马老师笑答:“现在不用点了,我观你近日书法,知你印章也将入门。”不久后的一个午后,濠河上忽起大风,我观秋荷与风“争斗”,忽有所悟,当即作荷花扇面一,刻印一,自此后配篆刻印,自觉已如马老所预言。所谓入门,即自然而然,不刻意求佳,亦不欲人夸,做回自己,顺势而为,随兴变化,有法无法,以契吾心。此亦有一比:三年前妻子领养了一只小狗,自此后我除买菜烧饭外又多了个遛狗的任务。小狗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快乐,但也耗费了我不少时间,后来我转换想法:不是我遛狗,而是狗遛我。我利用“被狗遛”的时间接触自然,认识自然,放空自己,像风一样无拘,烦恼的遛狗遂变为赏心乐事,许多花草诸如常春藤、地丁、络石、野甘蓝、沿阶草、飞蓬,都是在这种情况下记住的。人生无可奈何的事很多,学会不被琐屑之事纠缠,是人生能否快乐的关键。“变则通”,不执着则活,生活、艺术无不如此。
又有一日闲步,见一片竹园中有小径伸向竹林深处,联想起自己多年来的以艺静修,所求无非欲至人迹罕到之幽景深景而已。回家后刻“竹径通幽”四字,篆法任其欹斜,钤出后觉野趣横生,且有“计白当黑”之妙。当晚于灯下翻落一张两年前在庐山的写生稿,画的是山涧流水。山顶之水引人注目,博人喝彩,山下之水则多不入世人俗眼。其实山顶之水与山下之水又有何两样哉?位置高低而已。贤者居庙堂之高怀平常心,处江湖之远亦持平常心,像那山涧之水,视自性清洁为平生之至要。乃刻“山涧水”一印,刀法光洁活泼,篆法不求完整,意到即止,有疏俊清朗、欢愉奔流、百折不回之意。人以为刻印当面面俱到,极尽雕镂之工,此方为善刻者。此工匠之刻也!善刻者得鱼忘鉴,不求形全而求神完,亦无定法,味在印外。东坡有《自评文》云:“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及其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刻印、生活,当亦如之。
世间万事,忽然而已。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执其一端,即为偏执。以印作记,雪泥鸿爪;空与不空,并行不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