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在老街上看戏,大致分为看牵线木头人戏、人做戏、跑马戏、电影戏……且不说这个分法是否合理,反正老街的老人都这么说。说书不算做戏,虽然也又说又唱的,有时还舞起来;但老街人只说听唱书去,没有人说是看戏去。听书比看戏雅致,但总是站听的多,连门外都站满了人。开书场的薛姨向坐着喝茶听书的有钱人收钱时,站听的就一窝蜂地退出书场。门外听书人身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
早先的牵线木头人戏艺人就挑着一副担子,在老街的热闹处靠着墙旮旯歇下来,全副“生财”撑开就似一顶老旧的花轿,泥渍斑驳。三尺见方的“舞台”对着看戏人,艺人就坐在帷幕后,躬腰曲背像照相师躲在黑布里,双脚敲锣打鼓,双手擎着牵线木偶。小人儿颠跟头竖脚子,举手投足,摇头晃脑;间或刀枪棍棒,大打出手,忽然又腾云驾雾地飞走了。舞台上刀枪的铿锵声,呼呼的风声,额角头相碰发出的咚咚响,尽在一霎间淋漓尽致。打了一阵又慢慢地唱了,两个小人儿作揖打躬,递眉送眼暗送秋波,掩面拂袖脉脉含情,搂搂抱抱难分难舍。唱的是男女双音,莺啼猿啸,抑扬顿挫、似天籁又似鬼哭。儿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疑惑地钻进墙旮旯后面去偷看,窥见仅一秃顶老头而已。戏毕收了几个小钱,一副担子,寂然而去。看看天上,月亮还是那颗月亮,刚才天仙般的白骨精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跑马戏一来就热闹了。圈那么大的一块场子,场边上青菜还剩下十几棵。四面用篷布围起来,搭那么高的架子,说是空中飞人,还要三上吊。那么壮的一匹马从老街上得得地遛过,马屁股滚瓜圆,马尾像小三姐的辫子,马背上还趴着抓腮挖耳的猴子,眼睛滴溜溜像贼眼。还有小脚伶仃的羊,脖子上系着红绸子,使人想起乡下的谜语——小脚白面孔,跑路种黑豆。这只马戏羊一路上都没见它种过黑豆子,也不知它吃了些什么东西。那么粗长的一条花蛇,就扛在耍蛇人的肩膀上,蛇信子簌簌地舔着耍蛇人的眼睛,有毒吗。那个大汉过来了,双手的铜护腕半尺阔,你看那胸背多么厚,那步子像夯屋基,走一步,地皮都在跳,他娘子是什么人呢。你看那些姑娘们,灵巧得吹口气都能飞起来,眼睛像星星,想来就是空中飞人了。看!刀枪都挑着过来了,全是梁山上用过的,你看那红缨子上还有脏兮兮的血迹。那不是鲁智深的伏魔禅杖吗,真想掂一掂。
1954年,镇上十个商人集资建了“戏院”——芦菲顶、黑泥地面、竹片长条凳。泥垒的舞台铺上木板很坚固;紫红大幕,汽油灯丝丝地响,手画的布景,像真的一样。
做戏多是来自越剧团和锡剧团,海门山歌剧团也来过,从没京剧团光顾过。演的都是吴侬软语,咿咿呀呀,乡下就好这一口。节目有梁祝,白蛇传,唐伯虎点秋香,后来才刺刀步枪。在舞台上俯伏射击时,身上沾满灰。不管是什么戏班子演出,老街都空巷。晚上看戏,白天看艺术家们吃饭逛街,身后总跟着一群孩子。戏班走后,男女还是捏着嗓子,翘着兰花指唱——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有人头发白了还在唱,手机录了音,昏昏欲睡醉在其中。远看,皱纹满面的脸上泛起红云。
黑白电影也在戏园里放。八分钱一张票,两个大人免费带一个小孩子,牵着抱着。稍不留神,一个半大小子就从“闸”票人胳肢窝里钻进去了,急得守门人跺脚喊:抓住他!有硬汉挺胸昂首过,有“面子”的人笑嘻嘻地过门,守门人还要摆出笑脸来迎送。
有大胆者,将戏园的围墙砖拆个大洞,过洞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没有票根,没有位置,你知道我是谁?投资者的宅门通着戏园,纵然板着脸,邻里熟人还是从后门里进去了——孔乙己窃书都不算偷,何况爱看电影乎,邻里乡亲的。
春节期间便白天黑夜地连放三场,门窗罩上厚重的黑布,票价从八分升到一角,座位挤着挨着,外面在落雪,里面热烘烘的——甜酸苦辣,各种味道都有。小孩抱在手里,坐在膝盖上,过道弄堂里带张长板凳,无座位的就站着,伸着很长很瘦的脖子,青筋爆绽。小孩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五百人的座位挤两千人看戏。
电影放到下半场,守门人就大开戏院门——做了好人又吊了胃口。眼巴巴等候在门外听声音的大人小孩一拥而进,去看戏尾巴。大人站在窗子后,小孩从人缝里钻进去、攀爬在窗台上。大人都友好而宽厚,叉腿让其从裤膛里向前拱去了。
散“戏”总是一涌而出的。谁的鞋子踏掉了,明天再来找——怎么弯得下腰呢,后人顶着前人的背。
十年里,戏院演出更多了。今天放战斗片,明天学生来做戏。那么多潇洒英姿的年轻人,个个红扑扑的脸,草绿的军衣红袖章,在舞台上跳呀蹦呀。稚嫩的双掌擎得起山峦,单薄的肩膀扛得动江河,跺一跺脚,天地动;攀登在人肩上的姑娘能摘得下银河里的星月,没有马戏团的铁架子也能表演三上吊——从那么高就倒挂下来。舞台忽然被蹦坏了一块板,扬起的尘土朝看戏人脖子里扑过来。笛子、胡琴、板胡、扬琴,草原上马头琴悠扬。滴滴答答的冲锋号,把看戏人心都吹醉了。跳到深夜仍热血沸腾,余音袅袅,不收票、不要钱。
至今的歌声还在唱——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流到戏院,献给舞台。那些年,老街人天天在免费看大戏。
忽然,家家户户都竖起了毛竹的天线,阳光下铝铜明晃晃的一片。最先还几十家围着一台电视机收看,后来的舞台就搬到家里去了。当年钻裤膛,爬老槐树的臭小子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看戏。机构改革,看戏的戏院变成了卖沙发的商场。
手机人手一只后,看戏变成看手了。群里通知看乘凉晚会,大姐大娘们跳呀蹦呀,扇子舞成了孔雀开屏。粗肥的腰臀绿翠袖,白粉涂抹人回春,琴声悠扬心激荡,仿佛又回到了青春的岁月——社戏、故乡、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