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卫东
王喜娘大名王国珍，长相敦实，薄嘴唇，高嗓门，热心肠，是翻身河公社有名的媒婆。
王喜娘会写字，多亏年轻时参加过生产队的夜校识字班，三个上海知青轮流教。她家五斗橱里有五本写得满满的粉红塑料皮小本本，每张纸开头都是写得歪七扭八的人名，比如张大侯、王老五、钱二丫头、赵细姑娘，有的还标注二大队、沟北、木匠、大个、聋子等，接着就是一连串记号、数字也夹几个字，生辰八字、脾气性格、长相人品、家庭光景都全的。王喜娘对相亲、提亲、换帖、过礼、盘嫁妆、铺床、过门、会亲、回门、生子、定喜日挑良辰一整套规矩格式透熟，做媒成功了就画双喜，至少吃四场席面，蛋茶、馓子茶就数不清啰。王喜娘已画双喜三十对，明年就七十岁了！
王喜娘和老伴儿王老汉养了两个姑娘，姐妹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娘胎里带来的小酒窝。大姑娘秀银留在家里压头，上门女婿是沟西的张国成，以前在村办窑厂开机器轧砖头，后来开拖拉机送了几年砖头，去年春上从合作社贷款买了货车跑长途。二姑娘秀美嫁给红星桥西口弹棉花李兴国的老三李进才，大前年在公社开了店叫“进才五金农具”，孙女外孙都在县城寄宿上高中。
秋天收稻，秀美过来帮忙就和姐姐商量好了，老娘生日是正月初八，不请近邻外客破费，就家里人操办一下。
腊月初二一大早，姐妹俩就带父母上县城说是看孙女外孙，一脚就进了大商场，要给老两口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套新。王喜娘和王老汉说什么也不同意，在店门口较量来较量去，王喜娘只点头在一楼门厅的打折区买两套红棉毛衫、两双红袜子。两个丫头晓得老两口脾气，好在一楼品种也全货色也不错，架不住女营业员好口才，计算器按了好几遍，大包小包倒也拎了七八个。
王老汉看中打四折的大头棉鞋，王喜娘帮着挑鞋子时，秀美朝姐姐使了个眼色，秀银说，父，我去给国成带把刮胡子刀。
鞋子试了一双又一双，正讨价还价呢，秀银回来了，朝着秀美拍了拍滑雪衫的右口袋，把拉链拉拉紧，秀美明白了。
正月初八说到就到，大女婿二女婿、孙女外孙都齐了，二女婿带来十六斤的猪后腿、八斤水面、十二条大鲫鱼、两瓶盒装金六福、七十只寿桃馒头（70岁）、三十六寸奶油蛋糕、长春花两枝。中午吃面，晚上吃酒，这叫中面晚酒，好酒好菜铺了一桌子，两个女婿给王老汉又灌酒又点烟。晚饭后，孙女外孙在院子里连放两只满天星大烟火，烧红了半边天，左右邻居都伸头看。
放完烟火，两个丫头把王喜娘拉到房间里，娘，你看，这是什么？
秀美变魔术般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四方红布小包，一打开，一只黄澄澄的金戒指，正中是个寿字。
足金的，戴上试试。由不得王喜娘，秀银直接把金戒指套在娘的左手上。
大小正好，王喜娘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连连责怪瞎用钱。两个丫头说了一箩筐好听的，王喜娘的脸才慢慢由阴转晴。
戒指分量足，有一点点松，灵巧的秀珍找出根粗纱红头绳在戒指中间缠绕了七八圈。
不丑咧，这下子不念记挂经了，生产队里老太有几个有金戒指的？就你这个大！王老汉一身酒气进来了，王喜娘听了心里更加喜滋滋的。
正月里，村里又来了安徽戏班子，连唱三天，下午场《五女拜寿》，晚场《女驸马》。王老汉实在不想去，咿咿呀呀的有什么好听，幻灯片太快看不清字，一张戏票的钱到代销店买一方张字烟丝能抽个把月水烟台。王喜娘戴着金戒指跑在前面，王老汉扛着一张桑木板凳远远跟在后面。一路上不停有人向王喜娘打招呼，好几个老太拉着她的左手端详，电灌站路口陆老太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看戏时，王喜娘时不时摸摸金戒指，回来时步子越走越轻快，一溜烟儿把老伴儿甩了八丈。
王喜娘白天都戴着金戒指，家务活儿真不少，挑猪草、喂猪、刷洗猪圈、打井水、烧火做饭、上灶炒菜、洗衣晒被，晚上摘下来擦干净，塞到原包装里放枕头底下才困得稳。
正月里，上门来请做媒的还不少，王喜娘用左手蘸口水翻小本本。有的担心属狗和属鸡不对头，王喜娘说狗对鸡笑嘻嘻；有的说今年闰月，不宜嫁娶，王喜娘说前头庄里季铁侯不是蛮好的；有的嫌对方没个正经营生，王喜娘说先成家后立业；有的说先物色物色不着急，王喜娘说早养儿早得力，早养姑娘坐头席；也有来讨教彩礼彩金的，彩礼老八样，肉鱼酒烟糖枣首饰衣服，长辈礼另带，肉是壮猪前后腿各一副，女方收前腿回后腿，这叫前提后走。赤脚医生刘翠娥来商量儿子结婚彩金，王喜娘说这个由姻亲双方通过媒人传话商量，主要看男方经济，一般六万六，女方收三万三，回礼三万三，这叫三万三黄金山，彩金也有其他吉利数的，收和回的数字都要讨个吉利图个顺遂。
也就二月头的那天晚上，王喜娘坐在床上习惯性地摘金戒指，低头一看，左手光溜溜的，一下子从新式床上蹦下来，套上棉裤披着棉衣，让老伴儿打着电瓶灯，床上床下、屋里屋外、犄角旮旯找了个遍，再到猪圈用灯仔细照，把老母猪也吆喝起来了，足足折腾了半夜，又坐在床上仔细回想白天都去了哪些地方，一夜翻来覆去没困。
天蒙蒙亮，王喜娘拎着王老汉又到沟西的责任田边上转了好几圈，来回的小路跑了三趟，怕邻居看见要问原因，这才到家直奔猪圈又扫了两遍，猪食槽、灶门口、井池边、碗橱里、房门后面、衣柜角落，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
一连好几天，老两口一声不吭，王喜娘的脸色也不好看，炒的菜不是淡就是咸，煮的饭不是夹生就是稀烂，坐饭桌上也没心思吃，走路总低着头，眼窝陷进去了，眼圈也发黑，眼袋起了泡，说媒翻小本本时没精打采用右手……终于引起了秀银的注意，憋不住的王老汉悄悄说了实话。
晚上，秀银来到王喜娘房间说，娘，你放心，我眼睛好，明天帮你找，你定神困。
又过了两天。
这天，王老汉正在烧早饭，王喜娘在刷猪圈，秀银推出自行车说，父，我到秀美家去一趟，中饭不要等我，太阳快落了秀银才到家的。
第二天上午，王喜娘正用搓衣板洗衣裳，秀银从里屋跑出来，举着一只泥湫湫的金戒指，大声喊，找到了，在墙脚砖头缝里！
可不是，就这只！在哪儿的？在哪儿的？王喜娘呼啦地站起来，在身上擦擦手，接过金戒指，看到寿字，眼泪流出来了，用手反复抹擦，整个人立马精神了。
咦，粗纱红头绳怎么没了？细心的王喜娘问。
噢，脏了，我解掉了。说完，秀银从屋里找到一根细纱红头绳，重新绕了十几圈结结实实地扣紧了。
这下子要收管好了，王老汉凑上来说，眼睛也笑弯了。
满天云雾散了，王喜娘又神气活现起来了，嗓门好像比以前更高了，说媒时又用左手蘸口水翻小本本了。
开了春一晃就快到清明，麦田要下春肥，茅池也该清清了。
这天放晴，王老汉在村里请了两个帮工，黑黑壮壮的刘二和高高瘦瘦的肖三，王老汉从暗池出清，刘二用两轮拖车运输，肖三下田泼浇，秀银上公社割了两斤肉，王喜娘杀了只老是抱窝不下蛋的鸡，不到傍晚就把活儿干完了。
酒足饭饱，结算工钱，一车八块，二十车，一共一百六，一人八十，秀银从里屋数好钱出来了。
还有个账，这个怎么算？一向俏皮的刘二故作深沉地说，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金戒指放在桌上，寿字闪闪发光，还缠着粗纱红头绳！
咦？这怎么回事？王喜娘看着手上缠着细纱红头绳的金戒指。
老王，你个老员外，喂猪都喂金戒指，吃金戒指屙金戒指，哈哈哈，肖三开起来玩笑，一拉刘二就出了门，外面月光真亮！
王老汉瞬间明白了，还是乡里乡亲的好，你们两个老实人啊！来来来，香烟，还有两瓶酒，土鸡蛋……装了两袋子，边喊边追上去。
你们这两个坏丫头，就晓得骗老娘，王喜娘一个巴掌拍在秀银肩膀上，一嗓子放声哭出来，泪珠子簌簌地落，哭了两声又笑起来，秀银跟着笑，王老汉也笑着回来了！
没几天，整个公社都晓得了。翻身河鱼簖棚的李二聋子见了面就不知趣地问，王喜娘，今天手上戴的是细纱红头绳还是粗纱红头绳啊？
嗨，有本事，叫你老太再养两个丫头！王喜娘习惯性地摸摸金戒指笑着怼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