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东北大庆的同学到南方来开交流会，特意在南京停留半天，一定要见我一面。多年未见，我依旧在南京南站出口处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眼认出了“朱老虎”，这是他大学时代的绰号，他剃着淳朴的平头，他的身量、发型，像小老虎一样的抬头纹，都与读大学时一模一样。

朱老虎带来了他的礼物——装在细麻布袋里的五斤油豆角，他微笑着说：“上车前我特意去菜市场买的，每一根豆角我都挑了肉头厚实，微微发紫的。东北人都知道，这品种好，炖起土豆排骨来，那是一绝。你十年前去哈尔滨出差，不也对这种油豆角的软糯念念不忘。”

没想到，十年前我在论坛上的些微感叹，竟被同学记在心里，这份情谊，着实让人动容。这十斤油豆角，一半送了我，另一半送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在小茶楼，老师特意问起朱老虎，他将来退休后可想叶落归根，回到江南，他笑道：“不回来啦，我已经适应大庆的暖气，东北的物产，连口味，如今也像东北原住民了。主要是因为媳妇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大概七八年前，因为工作繁重，她莫名患上皮肤病，一到南方就犯湿疹，回北方，干爽的风一吹，症状就舒缓大半。加上我的父亲三年前去世后，母亲跟着哥哥移居北京，江南已经没有重要的亲人了。”

这是一位被爱情改变生活轨迹的男人，上大学时，因为同样喜欢屠格涅夫的小说与散文，他在朗诵小组里遇见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一位像小白桦一样明亮又聪慧的女孩，来自隔壁班，是来自大庆的定向委培生。他一下子就迷上了她那双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他们谈了三年多的恋爱，毕业时，女友需要返回大庆工作。为了与女友在一起，朱老虎最终选择放下江南的一切，去大庆油田下属的子弟学校当高中化学教师。这一当，就是30年。

他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从此离家超过2100公里，隆冬，江南老家的室内外温差不到10℃，而在大庆，室内外温差最多可达到惊人的60℃，因此，光是出入那些挂厚棉帘的门，对一个南方人的心血管系统，就是一次又一次严苛的“拉练”。他记得自己刚到大庆时，时常流鼻血，皮肤瘙痒严重，洗澡前经常发现秋裤上沾满皮屑，状如干雪，涂抹多少润肤露都没有用。为了舒缓干燥，他备课时，书桌的左右要各放一大盆水，睡觉时，床头也要放水。“那年月，不知打翻了多少盆水，书房和卧室水漫金山。我家的拖把，都要买三个。”

这30年，有无午夜梦回，怀恋江南？听我这一问，他握一把油豆角在掌心，缄默半晌，笑道：“人都贪心不足，我们总会想着，没有走过的那一条岔道也许更好，但我后来想一想，机缘巧合，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可能风景更开阔。”朱老虎教过很多学生，他们因为喜欢化学老师，后来有不少人都报考了中国石油大学、东北石油大学、西安石油大学等高校，从事了与石油化工相关的工作。直到今天，学生回来看望老师，会约朱老虎一起到城郊的树林里散步，他们谈论电影，油画，由手风琴改编的歌曲，谈论怎样操纵无人机拍出雾凇的奇观，依旧有说不完的话。

时间过得很快，朱老虎教的第一届学生也已人到中年，长出零星白发，王国维曾用“急景流年真一箭”来形容这种白云苍狗、星霜荏苒的感受，而师生一起散步时，会与秋日的白桦林劈面相遇，秋天的阳光为白桦树镀上明亮又沧桑的感受，它们树干光滑，树干上无数的圆形节疤仿佛“眼睛”，“眼睛”里盛满各种各样的神情，有的忧郁，有的沉思，有的睥睨，有的娇嗔。朱老虎意识到，“能看到这些眼睛，能有一点不被人理解的精神生活，能找到我的爱人，我选的路，也可以说完全不差”。

他回忆这些年来周围人对他的照顾：在他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凡是可以回南方的会议和培训，领导都安排他去；媳妇每年都跟他回江南过春节，哪怕30年前在绿皮火车上根本抢不到卧铺，两口子将两张好不容易买到的硬座留给孩子睡觉，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铺以报纸与军大衣，两个人背靠背，从夜深人静，一直坐到东方破晓；他的高中同学知道他的探亲路途十分遥远，在他的父母年过七旬后，每一次同学会必不可少的议题，就是要去“看望朱老虎的父母，了解他们有何急难”，同学们就是这样发现他的父母住在装修剥落的家中的：厨房柜门掉了下来，浴霸也坏了，老人将一个“小太阳”放在凳子上，在洗澡时将就着取暖，这很危险。同学们将聚餐的钱捐出来，帮两位老人购买并安装新浴霸，重装橱柜的门，还贴心地替客厅、卧室与卫浴间都装上了扶杆，方便他们随时借一把力。他的父亲病危时，东北同事自告奋勇替他代课，让他回家一个月，尽一尽孝道，安心陪父亲最后一程……

他的心中一直深藏一份愧疚，当年，他的儿子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推荐的所有学校，距老家都不超过100公里。这也是他的一点私心：他期待孩子能多回去看望爷爷奶奶，他更渴望影响孩子性格禀赋的，不仅有东北黑土地的辽阔与丰饶，还有锦绣江南的细腻与浪漫。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顺着血脉之河，找到那种熟识的感觉，从此能在更广阔的范畴内选择自己的人生。他说，无论孩子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不会拦着，因为，他的父母，当年也是这样恋恋不舍地放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