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转头忽见梅花开，不知谁遣春光来。”闲来刷朋友圈，看到毛老师作了这样两句诗，配图是他家院里的一株素心蜡梅。读着，看着，愣了会儿神，屈指一算，离过年已没多少日子。这意味着，立春将近。在印象中，除夕和立春，似乎年年前后脚到来的。蜡梅盛开的时节，正是一年之中彻骨苦寒的冬季。越是趋于彻骨苦寒的尽头，越接近春暖花开的契机。

南通名人、明末戏剧家李渔，在其美学著作《闲情偶寄》的种植部中谈到了梅花的特性和独创的赏梅方法。他认为，如果以开花次序定尊卑，梅花当属花中之王，因为一年四季最先开的便是梅花。这位力求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的古代名士，对于赏梅颇有心得，他说，如果是去山上，就必须带帐篷，围三面，空一面，帐中备炉炭，既可取暖，又能用来烫酒。如此，就可以和二三知交暖暖和和、悠哉悠哉地边赏梅花边饮酒了。如果是在园林中赏玩呢，要准备几扇屏风，顶上加盖，四面设窗，花在哪个方向，就开哪个方向的窗。如是，这座临时搭建的小屋不妨叫作“就花居”。如果自家庭院中种有梅花，那便算花就人，随时可赏。

若要追求生活的情趣，必得先有感受美的闲心。可是在当下这样来去匆匆、人人低头看手机的时代，你已经有多久不得空闲下来，好好地望一溪云，赏一树花，喝一壶茶？春去春又来，花也年年开，只不过世间少有赏花的闲人。最近为读书平台写稿，顺便跳着重翻《红楼梦》。翻到一回，书里也和书外一样，寒冬腊月时节，下了一夜大雪，众艳齐聚，推举大嫂子李纨执掌在芦雪广开诗社。宝玉早早地往雪广走去，雪地茫茫，一眼望去犹如琉璃世界。走到山坡下，忽有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原来是栊翠庵中的十多株红梅，映着雪色，白雪红梅，好不有趣。宝玉立定，细细赏玩了一回。后来，他又遵姐姐们的趣旨，乐颠颠地冒雪去栊翠庵，折得一枝红梅插瓶。于是乎，这帮生活在大观园也是生活在太虚梦中的公子小姐们，围着红梅吟哦作诗。见姐妹们都有了，宝玉忙依自己所历吟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同样是对着槛外梅花，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意境。这厢，一群青春男女饮酒赋诗，割腥啖膻，谈笑风生；那厢，自称槛外人的妙玉独坐蒲团，诵经念佛。花开了，下雪了，她便走去外面，一个人静静赏梅，从梅花上收集一些雪水，装进坛子，埋在地下，珍藏个三五年，再取出来煮茶待客。别人以为妙玉孤傲难接近，或者怜其寂寞孤单冷，殊不知正是这份寂寞让妙玉成为妙玉，也正是这份冷清自持，让她拥有清冽高洁的美丽。就像傲雪的蜡梅，最合适的开处是荒郊野外，是驿外断桥边，是疏影横斜的寂静湖畔，又或者是游人罕至的山中古寺。如果让蜡梅走入人间，沾染烟火，岂不染污它特有的寒香？

有一年大年初三，立春之后的第三天，清晨五六点，我冒着风雨独自前往狼山上面的广教寺。要说是为烧香，向来不信这一套。要说是为拜佛，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好像什么也不为，就是纯粹起了一个想去的念头，于是就去了，风雨无阻。晦暗的天色，湿冷的空气，入山之门的两侧，分别站着一棵高古苍劲、枯枝丰茂如同根须的银杏树。狼山本不高，所以山路更应铺造得曲折迂回，才能让游人慢一点走到山顶。

潮湿的天，潮湿的路，经过“鹅鹅鹅”的骆宾王墓，经过有十八高僧壁画的法汝堂，拾级而上，忽见一株蜡梅，高及大悲殿的重檐宝顶。那应该是罄口蜡梅，横逸的虬枝似蟠螭，如僵蚓，花吐蜡蕊，一片冰心。我站在殿前仰望良久，又踏上高处的平台俯瞰良久，仿佛这一趟就是为了遇见它，与它倾谈。都说万物有灵，草木亦有本心，不知这株惯闻佛音梵唱的蜡梅，是否悟得多情乃佛心、情到深处便成空的般若之智？那日，我在山顶待了一天，到处走走停停看看。在某一堂前，看到堂中悬着匾额“十指成林”，再看落款，竟是板桥郑燮。匾额下坐着个光头富髯酷似鲁智深的和尚，以为他正埋首阅经书，细查之，发现脸上映出手机屏幕上的光。黄昏日落，我在下山途中又看见这个和尚，差点没认出来，因为他已脱掉僧衣，显出黑色皮夹克，拎一只公文包式样的黑包，赴约似的匆匆下山。山上，山下，这无所不在的人间！

想起林觉民英勇就义前夜所写的《与妻书》，还能背出文中的句子：“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其实，花草本身是无所谓美不美的，就像一位朋友说过的那样，真正打动人心的从来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背后隐含的情。他在诀别信中告诉妻子，自从遇见她，他总愿天下有情人都能够像他俩一样终成眷属，然而现实是遍地腥云、满街狼犬。他做不到太上忘情，与己卿卿躲进小楼，对窗外的悲怆避而不见。他说，他至爱她，正因为至爱她这一念，让他勇于赴死。“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十来岁的林觉民，这份无私的大爱，完全出自一颗虽死无悔的赤子之心。

爱，就要全情投入，爱就要爱到纷纷扬扬大雪满弓刀，哪怕随后就是离别。这样无所保留的爱法，和蜡梅的特质很像。蜡梅虽然有个“梅”字，其实并不是梅花，两者只能算远亲。反倒是玫瑰和蜡梅像异性兄弟，都是浓艳到极致的气味，毫无保留，一往而深。花有花的品德，人有人的天性。有一次，跟一位信佛的朋友聊起什么话题，我说，假如庄子有爱情，会是怎样的呢？如果他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地爱着，就不是庄子了吧。对方的回应可谓一语惊人：庄子有爱情，那就是鼓盆而歌。生时既已珍惜，大化何妨鼓盆。

冬夜寂寂，想起乡下屋后也有一株蜡梅，去年冬天攀枝闻过它的花香。这次过年回去，最好找一只空瓶，到屋后折一枝梅花用井水养起来，可与家人共揖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