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
早年买了不少线装本古籍,当然都是影印本,没有版本学意义上的珍本和善本。但影印水平实在是高,从内页宣纸的用料到函套、角签的仿古设计都无可挑剔,视觉效果应该与原件没什么区别。其中有一部《宋六十名家词》,也没来得及细看,如今闲来翻阅一遍,倒是收获了不少雅趣。
这部书由常熟虞山毛氏汲古阁辑刻,乃现存刻印最早的一部宋词总集。逐页翻来,柳永《乐章集》、晏几道《小山词》、苏轼《东坡词》、秦观《淮海词》、李清照《漱玉词》、辛弃疾《稼轩词》、姜夔《白石词》……如珠玑过眼,馨香满口。其实这些词集的单行本我早已熟读,但是作为书中内容熟稔于胸后对外在载体审美形式的一种追求,线装本捧在手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毛氏汲古阁。
汲古阁是明末藏书家毛晋(字子晋)的藏书楼,毛晋经常在这里自己出资刊刻一些尚未流传于世的珍本。有人说他是自雕版印刷术诞生以来私家刻书最多的出版家,甚至是“私家刻书史上的巨擘”。翻阅汲古阁刻本,深感毛晋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独特的藏书与刻书视角给后世留下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当时有许多爱书人和藏书者都慕毛刻之名到常熟购书。毛晋刊刻古籍精品是建立在庞大的藏书量基础之上的,他的收书方法也极富个性,据说是在汲古阁大门上贴有榜文:“有以宋刻本至者,门内主人计叶(页)酬钱,每叶出二百;有以旧钞本至者,每叶出四十;有以时下善本至者,别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这一榜文果然吸引了不少书商,虞山迎春门外七星桥下,常有满载书籍的商船穿梭往来,毛晋也真够拼血本的,他以超一流古籍鉴定家的眼光,高价留下了大量真正有价值的宋刻本、元刻本、明刻本,同时也毫不犹豫地把那些假冒珍本挡于门外。由于毛晋出价很高,书商有利可图,称“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书于毛氏”,于是纷纷多方搜求,源源不断地运往虞山,成为汲古阁数万册珍贵藏书的主要来源。
毛晋一有空闲也亲自外出淘书,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令他惊喜的奇迹也时有发生,比如曾在一个收废品换杂货的摊子上发现被撕去了好几页的宋本《姚少监诗集》,摊贩居然将它当作废纸包裹食品。毛晋买下这堆“废纸”,喜不自胜,又辗转访寻,追回散失的那几页,捧回家爱不释手,“击节欣赏三日夜”。
从毛晋的生平履历来看,他的藏书全凭一人之力收集,好像没见到有祖上传承的记载。汲古阁藏书八万四千余册,其中大部分是极为珍贵的宋元刻本,再加上后续刻书的费用,真的难以想象,毛晋是如何解决这一巨大开销的!史料表明,变卖田产和质押财产是毛晋填补亏空的主要办法,他动辄卖掉数十、上百亩良田,而这些良田是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对此我总是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感动,为这些肥沃的土地以一种另类的形式散发出恒久的文化热度而感动。从对中国文化史的滋养这个意义来讲,这种热度因惠及中华民族深层文化心理结构,会产生远远超出良田本身丰产所带来的收益。
好书越聚越多,毛晋觉得有必要印出来让天下人共赏。在组织抄写刊刻付印之前,他总是要亲自校雠书中讹误,对它的发行传世严格把关。据说毛晋对宋本青睐有加,同样一部书只要有鉴定完毕的宋刻本,必放弃元刻本、明刻本而采纳之。有人不解:“何必非要宋本不可?”毛晋的回答很实在,说这不仅仅是越久远越珍贵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初版必然最可靠。他曾以校勘唐诗选本为例,说以前读元本、明本中王维的诗句“种松皆作老龙鳞”早已成诵,可是在校完宋本后发现,“种松皆老作龙鳞”才是原貌。后来又陆续发现,宋以后流传的本子上还存在着不少传抄差错。
刻书前需将遴选好的版本抄写一遍,相当于今天的影印技术,毛晋本人在这方面起到了垂范作用。他常常将雪白的宣纸覆盖在原版书页上,细心临摹,力争版式、字体不差毫厘,得名“毛氏影宋抄”。毛晋的好友陈继儒曾说:“吾友毛子晋,负妮古之癖,凡人有未见书,百方购访,如缒海凿山,以求宝藏,得即手自抄写,纠讹谬,补遗亡。”我想,毛晋是真正把抄书、校书当成了一种乐趣,并融入了日常,而且通过言传身教,自然带动了身边的不少文人都加入抄书行列中。
汲古阁设有专供刻版印刷的作坊,工匠多达数百人。毛晋四十年如一日,在这里孜孜不倦地主持刻书,总计刊梓书帙六百余种,刻书版近十一万块。毛晋事无巨细,亲自为校好的宋本书撰写题跋二百余篇,内容涉及考源流、辨真伪,还常常以提要的方式为读者作一番导读。
相比较而言,毛氏汲古阁刊刻的古籍从内容到形式都可谓匠心独具。毛晋是性情中人,具有深厚的学养和独到的审美眼光,在辑书过程中往往情随兴至,编排效果浑然天成。就拿我手中的这部《宋六十名家词》来说,从它所收两宋词集及编排次序来看,很可能一开始并没有一个成熟的汇刻计划,但最终收官之完美程度实在是令人惊叹。该书第一集刻晏殊等十家词,第二集刻周邦彦等十家,往后随收随刻,直至第六集完成才确定书名。毛晋《宋六十名家词》对宋词的保存和流传所作的贡献,可以借用词学泰斗唐圭璋先生的一句话来形容:“后人网罗散失,汇刻宋词,以明毛晋之功为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