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气味

□李晓

这些年爱上了徒步,在徒步里,我与大地山川的滚滚地气,完成了一次一次美好的贯通。一个人的身体,其实需要打开。

春日的一天,我穿过崇山峻岭中的松林竹海,徒步到了一个老镇。在老镇边灰白色的老房子下,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咕嘟咕嘟响的老鼎罐面前,木块燃烧的熊熊火苗舔着鼎罐,好香啊!我走过去,老太太告诉我,鼎罐里面是风萝卜炖的老腊肉。“你就在这儿一起吃嘛。”老太太热情地邀请我在这里吃午饭。那天中午,老太太把炖的腊肉端上了桌,摆放了3双筷子。我吃着喷香的腊肉,却发现老太太怔怔的目光总望着桌上那一副空碗筷。老太太告诉我,那是为她离世6年的老伴儿摆放的,他生前爱吃腊肉,而今每逢吃腊肉,老太太就摆上碗筷,心里呼唤着老伴儿腾空而来,陪她一起吃顿饭。

那天,老太太的叙述和腊肉炖萝卜的气味,也抚慰了我的心。我想起那些离世的亲人们,在我与他们曾经一起吃过的食物气味里,酝酿着人间久别的思念之情。

在浩瀚的世界里,如何完成我们对一个人的想象、回忆与思念?或许,是记住那个人的独有味道。

朋友老孙说,他想到去世多年的母亲,就有一种老咸菜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母亲总去河边淘菜,然后风干,用盐巴腌制在坛子里,作为一家人的下饭菜。而老咸菜的气味,也几乎把瘦小的母亲浸透,她身上弥漫出来的,就是那种味道。老孙说,而今他看到老咸菜,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鼻子一翕动,母亲恍若就站到眼前来了。

我追忆离世40多年的爷爷时,闻到的是一种浓烈的汗味和烟叶味道。爷爷活在世上,他辛劳一辈子,就像一头不停耕作的老牛。他肩膀上,有一个凸起的肉疙瘩,那都是肩挑背扛时磨出来的。爷爷最享受的休息方式,就是吧嗒吧嗒抽烟,周身都是烟叶味。我记得的爷爷,常年就是汗水滴淌在脸上、胸前的样子,他从田里回家,一进门,风带进来的,就是他身上的汗味。爷爷去世后,奶奶把他生前穿的那些衣服都拿到坟上去烧了,风中飘着的,还有他留在衣服上的汗味、烟草味。

在一座老屋里,邱老先生向我回忆起他去世多年的太太。老先生抽抽鼻子说,他又嗅到他太太身上的气味了。老先生望着我,又仿佛完全不在看我,他说那年他娶亲,东城那边的她坐着轿子来到宅院,新娘子那销魂的气息,是一种若有若无的麝香味道。那种味道,在岁月里渐渐变化成衣裳在太阳下晾晒后的味道。老先生说,太太生前是一个相当爱整洁的人,每天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咽气前不久,她还挣扎着起身,对着镜子一丝不苟梳理着头发。而今老先生还留着太太的几件衣裳、一绺发丝,想她时,就取出来嗅一嗅,太太仿佛又来到他面前了。

开馆子炸油条的熊胖子,他身上是一股麦面发酵后的气息。熊胖子的小馆子开在一条斑驳老墙上长满绿毛的巷子里,桌子上积淀了一层发黑的油垢。我第一次在那里喝豆浆吃油条时,看见桌上用刀刻着一行小字:“XXX,我爱你,我要请你吃油条。”我这人有一个怪癖,自从来到城里后,才发现自己更喜欢闻那种草丛中的牛粪味、袅袅炊烟中的农家饭菜味;对人也是一样,喜欢闻闻他们那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这种气味是稀有的。熊胖子在城里的存在,满足了我这种癖好。熊胖子身上弥漫出的那种麦面味,在案板上使劲揉动麦面时淌出的汗味,被我闻到了,比一个诗人在电脑前对乡村麦子抒情,更让我心里舒坦温润。

我去乡里采风时认识的农民朋友老郑告诉我,几十年前他的儿子丢了。而今好多年过去了,老郑两口子逢年过节都还要在桌子上摆上碗筷,唤着儿子的乳名,等他回家吃饭。有一天我在他们家吃饭,吃着吃着,老郑突然失声大哭,说想起那丢了的儿子,说娃身上的奶味,他忘不了……

还有赶蜂人刘老大,成千上万只在花丛中采蜜的蜜蜂,都归刘老大统管。我那年看见他坐在阳光下的蜂箱前,笑眯眯等蜜蜂回来,如看见拈花微笑的老僧。刘老大坐着乡里最后一辆拖拉机来到城里,给我送来一罐蜂蜜,他一进屋,就感觉屋子里出现一股蜜糖气息。而我念叨他时,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蜜糖气息,扑鼻而来。

人活一世,活出自己的人味儿,就已是尽心尽力了。

2025-04-0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03592.html 1 3 气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