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之俊
《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云:
无锡钱子泉基博,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惟未见其为诗。哲嗣默存(锺书)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性强记,喜读余诗,尝寄以近作,遂得其报章云:“新诗高妙绝跻攀,欲和徒嗟笔力孱。自分不才当被弃,漫因多病颇相关。半年行脚三冬负,万卷撑肠一字艰。那得从公参句法,孤悬灯月订愚顽。”第六句谓余见其多病,劝其多看书少作诗也。《中秋夕作》云:“不堪无月又无人,兀坐伶仃形影神。忍更追欢圆断梦,好将修道忏前尘。杯盘草草酬佳节,鹅鸭喧喧聒比邻。诗与排愁终失计,车轮肠断步千巡。”又《秋杪杂诗》十四绝句,多缘情凄惋之作,警句如:“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又一年。”“巫山岂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判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春带愁来秋带病,等闲白了少年头。”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故愿其多读少作也。
这则诗话最早刊于《青鹤》第2卷第11期,1934年4月16日印出。陈衍郑重劝少年钱锺书注意身体,多读书少写诗,特别是写那些舞风弄鹤、穷愁凄怆的才子短命诗,关键是读书养气。钱锺书当时非常看重这段文字,在多处提及。如1934年,他在给罗家伦校长的信中言及:“偶有少年哀乐之作,为陈石遗丈录入《续诗话》者,又皆絮絮昵昵儿女之私。”还是颇为得意的。
1935年夏,钱锺书考取英庚款公费留学资格,携新婚妻子杨绛同赴英伦。行前,钱锺书赶去苏州胭脂桥陈衍处,贺其八十寿辰。席散之际,陈衍感伤之至:“子将西渡,予欲南归,残年远道,恐此生无复见期。”及至牛津,陈衍远寄贺诗,《石语》题作“寄默存贤伉俪”,而陈衍手书作“默存贤伉俪蜜月之游”,《石遗室诗续集》卷八作“送默存贤伉俪蜜月之欧洲”,诗云:
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已奢。旁行书满腹,同梦笔生花。对影前身月,双烟一气霞。乘槎(手稿等作“长风”)过万里,不是浪浮家。
“是年冬,余在牛津,丈寄诗来,有‘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已奢’等语,余复书谢。”陈衍先后赠钱锺书三首诗,只此一首留存。晚年钱锺书仍将该诗之手迹悬于室内,可见珍视。
1937年8月,陈衍福州病逝。“二十六年夏,得许大千信,则丈以疝气卒矣。欷嘘惝恍,为诗以哭。中日战事寻起,而家而国,丧乱弘多,遂无暇传其人,论其志行学问。息壤在彼,斯愿不知何日偿也。”“诗”即《石遗先生挽诗》,后收入惜字如金之诗集《槐聚诗存》。其诗下自注云:“先生《续诗话》评余二十岁时诗,以汤卿谋、黄仲则为戒。”念念不忘,甚感其当年知遇之恩。
1938年2月,钱锺书已从伦敦转到巴黎,仍对石遗老人心有记挂,暇余回想当年苏州夜话,竟提笔成奇书——《石语》。一个甲子之后,《石语》问世,风行一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