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京都 通信
嘉庐君:
太久没有写信,如今秋天已经来了。昨天黄昏去花市,想寻盆菊、秋海棠之类,却都没有。店里应季的只有胡枝子和龙胆,桔梗和茉莉也还开着,让我觉得还能在夏天的气氛里再徘徊一阵。
从前在国内,九月是新学期开始,紧接着是教师节。我中学在母亲工作的学校念,那三年都和她一起住校,回想起来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座镇上的中学,当年还没有“小镇做题家”之类的名词,生活安闲而愉快,也不以贫乏为艰苦。教师节当天,学校工会少不了安排活动,老师也会收到学生的卡片,母亲很快乐。我们住的宿舍是教学楼前的一长排旧平房,离大街不远,南侧紧邻医院,西面是一条长河,岸边夹种着桃树、水杉,春天也有可爱的景色。当年母亲很忙碌,很少有空做饭,早上在附近吃馄饨或汤包,午饭吃学校食堂,留一些晚上吃。周五晚上回祖父母家,周日夜里回学校。祖父偶尔有事来镇上,会给我们带来现成的食物。
我们的娱乐很少,晚饭后有时在校内小卖部的阿姨家看会儿电视。那时在播动画片《西游记》,“白龙马,蹄儿朝西,驮着唐三藏,小跑三徒弟”,孩子们都喜欢。此外多数时候,都跟母亲在灯光笼罩的小方桌下对坐看书。图书馆库存非常有限,我和母亲连琼瑶的小说都大致看完了。母亲在这点上很宽容,对这类言情小说并未特别警惕。自己要买书,只能去金沙的新华书店或者南通书城。在现当代文学书架,翻看了很多王安忆、苏童、毕飞宇的书。最沉迷高阳的《红楼梦断》系列,三联2001版,封面有山水画。在书店匆匆翻了《秣陵春》的一部分,想求母亲买。但四大册的定价,对当年的母亲来说是不小的支出,终究没好意思开口。直到高中时才买下,但后来已不觉得十分好,写的什么都记不清了。有时父亲会从北方邮寄整箱书回来,不知是他从哪家书店订购的。比如人民文学社的“名著名译插图本”,真是豪华的礼物。母亲更希望我多看其中的西方名著,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丰子恺译的《源氏物语》。那时你的文艺生活是怎样的?我则要到读大学之后,才发现自己从前读了这么多趣味平庸的书。
母亲退休已有好几年。在乡镇生源锐减的困境里,那所中学暂时还没有面临拆并的命运。因此每到教师节,母亲仍能收到工会的问候。但这个节日已不属于她,学校给退休教师安排的是重阳节。也是你问起来我才意识到,日本没有法定的教师节,只有民间的“教师节普及委员会”,努力宣传,试图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际劳工组织发起“世界教师日”(10月5日)定为日本的教师节。
近代以来,日本基础教育大兴,有许多师范学校。但如今,日本小中高教师人手不足,教师负担过重,已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原因是学生减少、财源匮乏,地方学校无力正式聘用教师,过度依赖短期聘用的教师。短期聘用的教师待遇很低,不能保证长期工作。导致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当教师,候补人才不足,又加速了行业的恶性循环。时不时能看到新闻说,某地教师加班过多,身心难以支撑,把地方教委告上法庭。少子化、老龄化是日本社会的两大难题,昨天刚有新闻,日本今年上半年新生儿人数又创新低。教师的处境只会更艰难,看来更没有创设教师节的必要了。基础教育如此,高等教育的情况也不难想象。但我并不想叹息什么,“且过下去吧”。
前月收到友人译的武田百合子《日日杂记》,理想国做的小册,很称手,内容也清通,不知你有没有翻过?“公园西侧的树林里有几棵高大的刺槐树,无风,花却如雪片般落下。白色花瓣粘在路面。花蕊漂满了水洼。”“京都的街市铺展在下方,在密林那边若隐若现。瓦屋顶像聚集的鱼群。其间偶有几处闪着暗淡的光,是流淌的河。”日本仍有出版在世作家日记的风气,光影斑驳的碎金。很久没回北京,国内新出的书都赶不上读。网店有些书可以用转运寄来,邮费还算好,但时间很不确定。一直很想读《漫长的余生》,下单将近一月,仍无动静。远远落后于你们的阅读节奏,也是无法避免的了。先写到这里,盼你多来信,尤其想听故乡的事和你的近况。
松如
壬寅桂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