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近来人们寒暄时总称，“今年还剩下一点点了”，真是岁月催人。这一周红叶已至盛极，茶梅也到处开着，我的小院有大吴风草与牵牛花。街中刚撤去万圣节的南瓜灯，换成各种圣诞装饰，我也买了一小盆黄金柏。来信说京都往事竟成遥想，我也不知何时能重游博物苑。这一阵此地白日很温暖，只是夜间常在十度以下，习惯了北京暖气的从周与猫，都瑟瑟叫冷。我斥资买了一个煤油暖炉，是这里寻常人家过冬的必需品，远比空调或电暖炉经济、温暖。从前租住的房子不许用，虽然房东自己从入秋一直用到开春，如今我终于也不怕京都的冬夜了。入冬之后，街中常有巡回卖柴油的车开过，标志是播放一首古老的童谣《雪》，“下雪了，飘霰了，下呀下，堆得厚厚的。远山呀原野，戴上白帽子，枯树不见了，枝上开花了”，悠悠的调子。

上周，在造园公司工作的友人送我一大袋涩柿，采自无邻庵，可以说是山县有朋的柿子。那水滴形的柿子个头很大，我和从周连夜削皮，用绳子串起柿子，在沸水里稍微烫一下，晾在阳台上。这种廊下窗前的柿子，是这里冬天常见的风物，很惹人生发乡愁。听说日本年轻人不大喜欢吃柿子，因为太寻常，不洋气，因而柿子也是很廉价的水果。超市最常见的是甜脆的甘柿，不需除涩。我很想种一株，可惜院子太小。

一向很爱江户初期学者黑川道祐仿《大明一统志》编写的《雍州府志》，此书成立于1684年，刊成于1686年。雍州是京都的雅称，黑川出身儒医之家，因体弱多病，辞职后定居京都，以闲步为养生之术，爱好寻访山水古迹，“多年处处经历，所到寻其来由，每皈家，则记之为一小册，积成数卷”。黑川曾问学林罗山门下，汉文素养很好，我最爱读卷六“土产门”，恰好在“果木部”找到了“钩柿”条：

涩柿削其外皮，以丝系其带，揭屋檐下而曝之。则经日后，其色变而为淡黑，其味至甘，是谓钩柿，又谓甘乾，或谓生干。苦涩甚者，又变甘味为至也，所所有之。

又有“柿实”条：

柿有杂品，其内以木练为上，在木则练熟之谓也，多出自嵯峨，然不及顶妙寺柿。日莲宗顶妙寺始在高仓通北，斯土地宜柿，形色风味异于他产，近世顶妙寺虽迁二条河原，其柿所所接枝，今不知其用。太和国五所之产为次，俗称五所柿。又有安西柿，传言慈照院义政公在东山东求堂时，安西氏人从之，宅边有柿，其味至甜。今安西氏裔在净土寺村，古柿树犹存矣，今所所接之。又御室柿形肥大，而霜后味至甘。

所谓“木练”，即无需脱涩处理的甘柿品种。顶妙寺今在二条大桥东侧，未闻有甘柿名品，想来早被遗忘。太和国即奈良，五所柿即御所柿，是江户时代早期大和国御所町出现了完全不需脱涩的甘柿品种，成为幕府和内廷的贡品。1697年刊行的《本朝食鉴》中，称“其味绝美”；1712年刊行的《和汉三才图会》中，称“和州五所之产最胜，今畿内皆移种之。体圆扁微带方，微带尖，肉红色，味甘润脆，蒂处缩陷，形异于诸柿，其核小肥团尖”，别名大和柿、木练柿。不过明治年间，御所柿被新品种富有柿取代，声名不显，现在市场上极少见流通。安西柿在市面也见不到，据说京都旧家都会种植，嵯峨落柿舍种的就是安西柿。我如今就住在昔日净土寺村区域，或许附近尚有安西柿的孑遗？至于御室柿，就更没有听说过了。

本来想在江户时代的诗文集里找些吊柿的句子，竟不那么容易寻觅。而和歌俳句又太多，想来还是汉诗太不受欢迎，大概也更有翻检的价值。如今天黑得太早，暂写到此处，盼多多来信，不知南通如今流行什么品种的柿子？

松如

壬寅小雪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