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泽麟

想不到饰演关羽老爷的陆树铭还创作并演唱了脍炙人口的《一壶老酒》！据说他是为2021年仙逝的九十二岁老娘写的。且听几句：“喝一壶老酒 让我回回头 回头啊望见 妈妈的泪在流 每一次我离家走 妈妈送我出家门口 一步三回头”。

这首歌使我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了母亲曾经的招手。

首次招手，我十二岁。我要去打工，母亲送我出家门口。那时我成绩不好，不想上初中了。当时唐闸镇想办医疗器械厂，大队人马已去上海学习。母亲即与镇上领导说好，让我暑假期间去上海学徒做注射针筒。她说：“我十一岁就做童工了，再说社会是个大课堂，让你锻炼一下也好。也许你会回心转意呢。”到了位于江宁路的医疗器械厂，做了没几天手上就烫起了血泡，钻心痛。想想还是上学好啊！好在个把月学成归来，正逢自然灾害初期，厂还未办，就下马了。看来能说服人的可能不是道理，而是南墙。

再次招手，我十六岁，要去参军， 而且是体育兵，母亲送我出家门口。我学打乒乓球比较晚，比我大几个月的蒋德才已取得全市冠军，比我小两岁的张俊发也是市少体校的主力队员。在他们两人带动下，我天天夜里到唐闸俱乐部练球。有几天夜里没去，母亲问我什么原因。我直说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欺人，把我的乒乓球都敲坏了。母亲一听即拉起我的手说：“走，我陪你去找他评评理！怕什么？”母亲平时不是这样的。我松开母亲的手说：“不用你出面，我自己去摆平！”如果这次我不敢去俱乐部打球，或许就不会进市少体校，更不可能当体育兵了。

我刚退伍回来，母亲就注重培养我的生活能力。那时还没有自来水，母亲就买了水桶让我挑河水。这没什么，我在部队里扛过炮弹，肩上有老茧。母亲夸我挑水像挑花篮一样。由于母亲常接济农村同事，常把家里的肉票、豆腐票、煤球票给人家，使自家人多天不开荤，也没豆腐当肉吞。更难的是煤球不够烧，就不能煮饭烧菜了。于是母亲请人砌了烧锅灶，发动我抽空捡拾枯枝废木回来烧锅。直到现在，我看到包装快递的木料，还常有捡回家烧火的冲动。当年哪有啊！最尴尬的是让我买蔬菜。当时蔬菜是附近的生产队限量供应的，送到工房里来，排队每人限购一两斤。问题是排队买菜的大多是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婆，且不断有人插队，我又不好意思阻拦，弄得常常空手而归。这叫我一个堂堂的退伍军人多难堪呀！最终想到一个办法：带一根绳子去，把排队人的篮子穿起来，我像一个流动哨，谁也不好插队了。终于买到蔬菜带回家，母亲直向我伸大拇指。

第三次招手，我三十六岁，儿子九岁，母亲要带弟妹搬家到新华二村。必须要搬家了，门口的防震棚房子拆掉，弟妹都结婚生子了。我当时已在报社工作，且参加汉语言文学自学考试比较忙，真希望能晚点搬走。母亲看出我的不舍，便讲了一个故事：有个佛教徒在寺庙里竟然发现一个恰似观音的人在拜观音！便问：“你怎么还拜自己？”观音答：“因为我也遇到了难事，但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给我的启迪是：如果能拥有遇事求己的坚强和自信，也许人人都会成为自己的观音。我和母亲在家门口招手告别。

直至我六十岁退休，已搬到城里住，也有了自己的孙子，更加理解母亲的难处，每周都要去看望母亲。起初母亲还送我下三楼招手道别。后来母亲渐老，我便不让她下来了。未料，有一次我下楼后发现老人家竟在家中北窗向我招手，其实有栏杆母亲并看不到我。我赶紧上楼把她扶进房间。想想还不妥，万一我走后母亲还到北窗去送别怎么办？于是我让母亲到南晒台坐在椅子上，告诉她，我马上要从西边的大生路上经过。果然她站在晒台上向我招手。

“每一次我离家走 一步三回头 每一次你千叮咛 妈妈你拉着儿的手 每一回你万嘱咐 儿在心中留”。

九十八岁的母亲于2012年12月去世，至今已十年了，但她老人家打动我一生的话语和行为，不是醍醐灌顶般的硬性输入，而是和风细雨似的缓慢渗透，使我的人生长河能激起几朵浪花，才有了可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至今我还常去新工房、新华二村转转。唐闸运河的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吹过，尚可见到炊烟袅袅，但不是我家的味道。我知道，魂牵梦萦的故乡，是永远回不去了。

“一年年都这样过 一道道皱纹爬上你的头 一辈辈就这样走 春夏冬和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