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馨
“芳芳,你放我鸽子!”从老家的阳台上看出去,邻居家外墙上仍有这尚未消失的一行字迹。这是我们两家人的笑谈,起因是没有等到约好一起逛新年的小伙伴——她被爸爸妈妈拉着走亲戚去了。于是我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隔夜的煤炭,写下这行悲从中来的字。
煤炭的效力如此之好,十年的日晒雨淋竟然还没有剥落,每看一次,就想起那些被管束的少年时光以及忙里偷闲的春节。
每个春节的开始总是和期末考试紧密相连,所以出家门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爷爷一声“坐下”,我们就要在书房里改上一小时的作文,弥补我在考场上的失误。
但往往到后面,修改的作文会演变成《难忘的从前》,爷爷迎新却不辞旧,从老夫聊发少年狂说到一蓑烟雨任平生,从他意气风发的大学说到工作后的乌江往事。
作为数次聆听的一名听众,这些故事已经无甚新鲜,我面上认真,心在万象六合里,只待一声爆竹点燃。
好在大多数时候芳芳并不放我鸽子,她和佩玉一起来了,她们喊一声“爷爷新年快乐,我们和竹馨去金沙啦”!就嘻嘻哈哈地把我拉走了。
十岁的弟弟浑然没有小男生的自觉,坚持跟住三个姐姐。在最热闹的那条街下了车,紫色甘蔗皮和甘蔗渣已经被行人压实在地面,卖甘蔗的人也不吆喝,满不在乎地看着对面,仿佛地上的甘蔗皮就是生意兴隆的最好证明。旁边的糖葫芦摊就很热情了,有种沉不住气的卖力:“两元一串,两元一串!”
绕过甘蔗和糖葫芦,我在心里盘算着,既然都是两元,不如进两元专卖店,于是拥有了两元的耳罩、发夹、本子,都是一个少女必不可少的东西。
逛书店也是不会少的流程,在书店待上两个小时的默契,使我们的友情维系这么多年。翻了本书,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为自己比同龄人先懂得纳兰容若和仓央嘉措。
于是在书店里喊两个朋友,想要给他们科普这长诗背后的爱情。结果店员剜我一眼:“不要在店里大声喧哗。”我讪讪收住了嘴,第一次体会了知音弦断的感觉。
步行街上有一个极大的招牌,弟弟驻足盯着牌子“算命”,显然他并不是摊主的受众,所以摊主只是整了整面前的黄牌子,继续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五行八卦里。
弟弟径直过去坐下:“我要算命。”摊主这才抬头凝重地看着弟弟,问了期末考试成绩,开始给他分析学习的利弊和长大后人生的注意事项。把我们笑得花枝乱颤,以后年年过年出游,都要喊上他:走,算命去!
当然这是后话,且说花了十块钱,弟弟恍然,原来从前十年,都有些活得不明不白。回家后,他郑重其事地告诉爷爷:“外公,算命先生说了,我只能找比我小一岁的女生谈恋爱!”
全家哄堂大笑。
爆竹声中一岁除,又一岁除。
如今是工作后的第三个春节了,两个朋友从南京、上海放假回家,照旧来找我,不再执着于出门才是过年,原来团聚就是春节。
我们坐在当年的书房里,述说职场遇到的烦恼,想解决这些已知的痛苦,然而说着说着我开始流泪,因为那个在新年还要阻挡我出门,与我论诗歌话人生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只能用如果去假设,如果爷爷在这个春节看到我的工作总结,一定会像从前我用好词好句那样赞扬我;如果爷爷活着,依旧会在这个春节买无数个年货快递,把取件码写在纸上让我去取……
可是事实是此后的每一个春节,我仍在人间烂赏叠游,爷爷却永远留在了他78岁的旧年。
但他写满了祝福语的压岁红包还在,少了一个亲人的新年还在,生生不息的春天也很快到来,芳芳她们约了明天再聚,我在安静下来的书房里,独自一人追忆了“难忘的从前”,就仿佛是一个新年的仪式,它化解了我的情志不畅。
旧书桌上摆了一盆仙客来,它还有个名字叫“兔子花”,开得红艳、热烈,而崭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