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从来没有人见过我留胡须的样子，连我自己也没见过。

今人留须的甚少。在古代，除太监外，成年男子大概没有不留的，就是传说中的美男子如城北徐公、周瑜、诸葛亮、嵇康等等，也概莫如是，他们的外貌大抵就如罗敷夸赞自家夫婿的那样：“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唐伯虎是民间名气极大的小鲜肉，我曾经见过他的一张画像，有胡子不说，还颇为浓密，那形象肯定要让今天那些“唐粉”们大失所望。远的不说，且说民国，你所能想到的大人物，如孙文、鲁迅、李大钊、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马一浮、丰子恺，哪一个不是留有让你印象深刻的大胡子，特别是于右任，那一缕飘飘长髯，望之如神仙中人，让人顿生尘外之想。就是平素以收拾得干净利索见称的徐悲鸿，有一张病中久未割须的照片，也不禁让人多瞧了几眼。真不敢想象，如果把他们的胡子拿掉，会是一副什么模样？相比起这帮民国大先生，今天那些下巴光亮的大师宗匠们，不管怎样的拿腔作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年轻时，很瘦，头发很长。曾经不止一个女生当着我的面说，面白无须，你就是标准的书生形象。我当然理解她们话中的好意，可我对“书生”这个人设并不太满意。也许是读了太多的武侠小说，看了太多的西部牛仔片，对那些满面虬须的侠客很是向往，觉得他们威武豪迈，英气逼人，即使年纪大了，也是仙风道骨。曾国藩也是个“看脸族”，他说过的那句“未有须眉不具可称男子者”，我一直铭记在心。我曾经在自己的照片上，用黑笔添加各式各样的胡须，想看看自己的“燕颔虎须”到底是啥模样。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仅能望梅，却无法止渴。我也曾在一些双休日，刻意地不剃须，只是两天的时间真的太短了，那些小草们才怯生生冒出地面，还没有接受春天的阳光与雨露，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恰逢大疫之时，大家都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机会难得，又有口罩作掩护，我决意这一段时间不再割须，一定要让它们茁壮成长。下定决心后，我暗自有点兴奋，就像埋下一粒小小的种子，天天观察它的变化，看它如何发芽出苗，看它如何露叶现蕾，最后再期待传说中的花开见佛。这之后，我就同大姑娘一样天天揽镜自照。不过我不是想照出什么“美貂蝉”，而是希望照见一个“黑张飞”来。

第一第二天没有什么变化，第三第四天，已是初见规模。我发现自己须形还挺好，口角四周皆有，颇为浓密，且根根见肉，不是讨厌的稀稀拉拉山羊胡的那种，隐藏的担忧便放了下来。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接下来的几天，我故意憋着没看，每天只是用手去感受胡须的生长。说来也奇怪，胡须看起来拉里拉碴，有如刺猬钢丝，但用手摸起来，却是十分的柔滑，并不刺手，怪不得古人都喜欢捻须沉吟，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到了第八天，我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就好像一定要去会见一个暗恋已久的女生那样刻不容缓，当即掏出手机，打开自拍功能，绕屏自观，终于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上下左右高低远近，我用手机将自己360度无死角扫看了一遍，最后结论：如果在古代，我大体也算得上是一个“西江一吸了无余，突出堂堂大丈夫”了。

躲在口罩的后面，带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我大胆地出入了街头、巷尾、超市和菜市场。我还特地去了单位一趟，与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事朋友聊了好一会儿的天，他们竟然没有瞧出半点端倪，我自鸣得意又有些失落。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突然调皮地拉开我的口罩，发出夸张的惊呼声。然而一切如常，生活根本没有意外。

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正常，有人还拿开了口罩，开始素面朝天。我该怎么办？捻着胡须，我沉吟了半夜。就在上班的那个早上，我认认真真地剃掉留了多日的梦，然后才安心地出了门。

接下来，大家又见到了那个原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