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

父亲喜欢做菜，最拿手的菜是红烧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每次吃父亲做的红烧肉，我总能干掉一碗白米饭，要不是害怕脂肪堆积，两碗也能撑。“太下饭啦！太有味了！”我边吃边夸赞，父亲总是摇头，说没那时候好吃。我晓得父亲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父亲的父亲是残疾人，加上早年丧妻，家里异常清贫，吃了上顿顾不了下顿。谁料破窑里烧出好砖头，父亲天资聪颖，四岁能诵三字经，五岁会加减乘除。祖父在责怪父亲投错胎的同时决定砸锅卖铁供他念书。七岁那年，父亲被送去了私塾，他乡，寄宿，按现在的说法叫全托。

老师仁慈善良，把父亲当成自己孩子，有饭吃饭、有粥吃粥，从不避嫌父亲。某个节日，饭桌上出现了一碗香喷喷的肉。父亲看呆了，口水随着暗红发亮的肉色恣意横流。老师摸摸父亲脑袋，问吃过肉吗？父亲摇摇头。“吃吧，这是红烧猪肉。”老师给父亲夹了一块，见父亲意犹未尽，又夹了一块，说：“好好念书，将来才有红烧肉吃。”从那天开始，父亲变得懂事了，学习更加刻苦，哪怕盘旋头顶的鬼子飞机，也没能叫他丢弃书本。

辗转数校之后，终于考取城里的学校，成为乡里第一个走出寒门的贵子。工作不久便受到提拔，不仅吃上了红烧肉，而且拥有了美满家庭。正当父亲想用红烧肉去感谢恩师时，讽刺的事情发生了，父亲因读书太多被关押起来，晚上不给睡、白天不给吃，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

远嫁异乡的姑奶奶得知了父亲的遭遇，冒着被株连的风险，跑到关押父亲的地方，买通看守，悄悄递过一大碗压得结结实实的米饭。父亲顾不得用筷子，直接用手，一把一把，拼命往嘴里塞。姑奶奶眼泪哗哗：“我苦命的大侄子，你慢一点，别噎着。”父亲果真停止了动作，碗底，竟出现了红烧肉！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给我吃的吗？”姑奶奶点点头：“这是专门给你做的红烧肉，放心吃。有姑妈在，别害怕！”

“那碗里的红烧肉，我是和着眼泪咽下去的。”即使到了白发苍苍的暮年，回忆起往事，父亲的眼里仍有泪光。

真正能够敞开肚皮吃红烧肉，是在父亲中年以后。

命运只开了个玩笑而已，文化总归是最强大、最持久的力量。平反后，父亲又进了城，担任了单位领导。应酬多，接触饭局的机会更多，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父亲却只爱红烧肉，为探讨红烧肉的做法，父亲结交了几个大厨朋友。在父亲影响下，单位一帮人都喜欢上了红烧肉。父亲特意在自己办公室书裱了一副对联：“既可食有肉，也可居有竹。”父亲崇尚东坡先生，为了红烧肉，他宁愿有失风雅。

有次，父亲去合作单位参加活动，对方见父亲清秀儒雅、气质卓然，特地布置了一桌精致的菜肴，无论冷菜还是热炒都不见肉的踪影。秘书偷偷找到相关人员，对方反应神速，立马端上一盘名曰压轴菜的红烧肉。父亲终于笑逐颜开，称此次活动非常圆满、非常成功。对方一把抱住父亲，称遇到知己了啊！父亲会意，立即向对方发出邀请，欢迎互动，到时一定拿红烧肉款待。

退休后的父亲依旧把红烧肉当成主食，奇怪的是“三高”一样都不高，身体仍像年轻时一样健康。只是某个冬天，父亲因衣着臃肿，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我们吓得不轻，以为脑梗，立即送去医院。就是嘛，早晚会出事嘛，谁叫吃这么多红烧肉嘛！正待检查的父亲不理会抱怨，吵着闹着肚子饿了，要吃红烧肉。病房里的其他人以为我们虐待老人，议论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剩多少时日活，想吃啥就给啥嘛。对啊，这说法有道理啊。我们赶紧张罗红烧肉，果然，奇迹出现了，红烧肉一下肚，父亲就一骨碌坐起：“待这里干啥呀，回家去呀。”

时光不紧不慢的，耄耋之年的父亲也是不紧不慢的，看看书读读报、煨煨红烧肉。只不过不再要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只要求“入口即化”。看得出，父亲认真咀嚼的样子，不单是在品尝红烧肉的滋味，有些往事、有些情感，是值得没齿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