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凌晨4点半，东方的天边刚有一点鱼肚白，钟嫂就带着她的采芦笋小分队出发了，走在朦胧曙色中的都是陪读母亲，她们在孩子升入小学一年级或四年级时，从打工地返回了东山岛。这样，孩子就不会因乏人管教而尽情撒野了。回到故乡后，织补渔网和挖掘春天的白芦笋，就成为这些中年女性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黎明时分，海风甚大，她们互相帮忙，系紧头巾上的活扣，接着，她们又互相检查头灯上的照明强度是否拧到最小。是的，马上她们就要下到地垅里去，要能看得清掘笋刀上的刻度才行，白芦笋相当怕光，因此，头灯拧至最亮，像一盏小太阳，也是不行的。

从每年仲春开始，有五六个星期是白芦笋收获的旺季。这种昂贵的食材经过整整三年的孕育，白白胖胖的小身子已经变粗，达到做出口罐头和卖上好价钱的标准。当下，郑嫂她们的任务，就是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把这种怕光的昂贵食材从沙土中掘取出来，小心放入提篮。

白芦笋的一生，似乎印证了“美白靠防晒”的宗旨。白天，种植白芦笋的沙土堆一行行整齐排列着，犹如高耸的岸堤。堤上生长着翠绿的石刁柏，细碎的茎叶朦胧而飘逸，看上去像柏树幼苗与文竹的混合品种，芦笋，其实就是石刁柏地下茎萌动的鳞芽。绿芦笋可以伸出沙土，自由生长，而氨基酸和糖分含量更高的白芦笋，是靠三年中不断堆高这一条条软沙堤，将逐渐长高的鳞芽完全覆盖在沙土中而孕育的。这种芦笋没有经历光合作用，纤维化程度低，营养消耗少，脆嫩而微甜，鲜爽又可口，被西餐厨师赞为“可食用的象牙”。借助略嫌昏暗的头灯灯光，细觑培沙表面有没有龟裂迹象，一旦发现沙土堤上有小小的拱裂缝，下面即有可采之笋。郑嫂今天带了一位初次采笋的乡邻，因此，开头她采得很慢，务求让对方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楚。

只见她轻扒垄沙，露出白芦笋的嫩芽约5厘米，让旁边的白芦笋笋尖也露头，防止误伤到它们。接着，她以手捏笋尖之下3厘米处，将掘笋刀距嫩茎3厘米处微斜着直插入细沙内，直至刀上的刻度标记与白芦笋嫩茎顶部相平，接着，按刀前伸，土内发出一声轻响，嫩茎已割断。

取出笔直的白芦笋，郑嫂迅速掬起周围清凉的软沙，将挖掘形成的孔洞堆埋，之后用手轻拍，直至沙土高度一致。郑嫂抓过乡邻女子的手，放在刚培上沙的位置，让她切实感受下回填沙土应该达到的坚实程度。郑嫂交代，若沙土回填过紧，再抽生的白芦笋嫩茎就感受到此处泰山压顶一般的压力，它便会扭曲着身子从别处萌发，那收获的就是等外品了；若回填过松，此处就会出现透光、透气现象，让后面萌生的白芦笋笋头变绿或变紫，笋尖散头而失去其价值。

乡邻大嫂怯生生地试了试，埋怨道：“这白芦笋忒娇气，挖掘采收，手上的力都要虚着使。回填个沙土也这么紧不得松不得，倒像我家二宝娃娃一样娇气。”

郑嫂笑道：“一开始，谁也不习惯像对嫩娃娃一样，软了脾气，放轻手脚，来掘芦笋。咱们海岛妇女，大风大浪里来去，个个性如烈火，管教起孩子来都急躁，一言不合就开骂，拿着笤帚疙瘩能追打孩子一条街。我曾经也是张飞脾气，从前，教我挖芦笋的农技站施老师说，挖白芦笋就是煞煞咱的性子，教咱待家人、待孩子，都晓得一点分寸感。有时候，能养出好芦笋，与能养出好娃儿，差不多是一个道理。”

旁边匍匐采收的一位妇女笑着接茬：“郑嫂讲得一点都不错，管教孩子使出蛮力，好比开船顶着十级风，少不得折了桅杆，裂了船帆。能使一点巧劲儿，比迎面硬扛强。特别是等到娃上初三，快中考了，这就相当于咱们的白芦笋要出土了，一点力使错了，那就前功尽弃。”

细藤篮里逐渐装满了白胖的芦笋，随着天光放亮，妇女们纷纷用灰黑色湿布将篮子盖起。不久，可以看得清石刁柏细碎轻袅的叶片被霞光镀亮了，有人关了头灯，从沙土垅上站起来直一直腰。此时，她们看到了如水一样温柔铺展的霞光，最早出现的是薰衣草色，边缘荡漾着湖绿色，紧接着，天边弥漫着胭脂玫瑰红、橙红色、暖橙黄色，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渔家房舍、渔船与海岸线都在霞光中闪现，大海在远处涌现粼粼辉光。不知为什么，此时，暖风吹袭，被世间万物治愈的温柔，在这些昔日的渔妇心中荡漾，让她们免不了想把这从自然中汲取的温柔，分一点给她们的孩子、她们的长辈。

一个不耐烦的、强势又挫败的母亲消失了，一个懂得使巧劲儿的，让自己与娃儿都沐浴在春风中的母亲，跌跌撞撞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