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云
逸闻有传,民国大书法家于右任一次酒后童心大发,写了“不可随处小便”6字送人。这恶作剧般的题赠真让人啼笑皆非,再大的书家,以“不可随处小便”入书也不成体统啊!好在获赠者机灵,将此6字裁开重新排列装裱,整成了“小处不可随便”这一警世通言般的句子,算是救活了这6个字。关于这个传说的版本甚多,我疑心此事不真,考证的意义也不大。但这个传说蕴含的道理倒是颇有意义——书法还是要讲内容的;说书法只是线条艺术,是纯艺术,忽略所书文字的表意性,那是胡扯蛋!
书法写点啥,看似可以天马行空、百无禁忌,但总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无形地存在着。要文雅、不能粗俗,是最基本的一条。内容粗俗,再“颜筋柳骨”“颠张狂素”也不是书法,那只是胡闹。
书法的内容还要考虑赠予的对象和张挂的场合。岳飞《满江红》,餐肉饮血的,煞气太重,军营里可挂,闺房里挂不好吧,又不都是杨排风。人家结婚,你送上“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不妥当吧?办公室里挂韩愈的《马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领导看了,会怎么想?你这是在提醒领导呢,还是在批评领导?所以,在情况不明时,书家的书法内容,还是云淡风轻、王顾左右而言他比较好。好友钱松在南艺黄惇门下读博时,为我向同门学友、现福建师大教授蔡清德先生请过一件书法作品。蔡先生与我素昧平生,对我不甚了解,所以内容上就比较普适,他选了一首东坡的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千年前文豪抬的一个杠,一句玩笑话,可让人咀嚼片刻、会心一笑。不咸不淡,刚刚好,适合庙堂江湖、男女老少。这件作品的另一个好处在于“不熟”,同样东坡的作品,它不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也没有“大江东去、浪淘尽”,而是选了一首不太出名的诗。
一件好的书法作品,在我理解,内容不宜太熟。熟则俗也,人书亦书跟人云亦云一样的乏味。抄来抄去就那么几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诗词,是不是有点单调?到处“厚德载物”“观海听涛”,是不是缺少了一些蕴藉之美?诸葛亮以“宁静致远”诫子,现在的人还在“宁静致远”,都快两千年了,原地踏步,没致多远,看来还是浮躁。人家啬翁就没照抄,他的诫子联是自己提炼的“白饭道德、黄金时间”,是不是让你沉思了好一会儿?现在的书展大多提倡内容原创,窃以为书法就应该注重形式和内容的双审美、双创作、双创新。
内容创作谈何易,跟一个书家提一个作家的要求,以现在的眼光看,似有点过分了。但原本,中国书画不就是文人余事吗?一个古玩店老板经常发我字画,问我作者名头大不大。其实我是外行,哪能认识这么多人?但我告诉他,画上若有题诗,相对会好一些。当年看尤无曲的画展,我更多的时间在琢磨他的题画诗。对中国画来讲,诗书画俱绝,对书法来讲,诗书双绝,才算是佳构。
那天在地摊上见一对铜镇纸印刻着于右任老先生所书的集句联“读书破万卷,荡胸生层云”,觉得很有趣、很精妙。这两句分别出自杜子美两首诗中的句子,被这么一拼凑,集成了一对意涵远高于原联的绝妙新联,让人叹服。啬翁的对联,有许多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仔细一查,多数是集句联。集句是书家内容创作的一个很讨巧的方法,至少可以避重复脱俗套。书法内容的创作,不用多么长。诗词啊,对联啊,几十个字,甚至几个字都行,有意境,耐回味即可。“集句为联”跟“集字成文”本质上并无两样,也是文学创作,也能出新意。集句是加法,其实还可以做减法。那天,我在剩下的一截边纸上写了“东篱南山”4字,送给一个报社领导。原是纸小不得已而为之,写完后,倒觉得比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要生一些、好一些。另一个新闻界的大姐大,嘱我写论语中的曾点言志章。“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重字太多,数字也多,怎么写都不太满意。结果就取了“舞雩咏归”4字,我又找了易安词中“溪亭日暮”4字置于其前。加减法一做,自觉出了一分新意,相隔千年的两句话,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情绪和风格都对。但回头再看看“读书破万卷,荡胸生层云”的气韵和怀抱,就立刻感觉自己书念得少了。
说到底,还是要多读书。东坡先生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林散之先生说:“不读书,越工越俗,再写总是个书匠。”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