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女

打从我记事起，他就爱在晚餐桌上讲故事。他记性好得令人发指，连幼童期的事情都记得丝缕清晰，又天生有一种能浓墨重彩地将一件平凡小事描述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的本事；而他的前半生，经历坎坷、跌宕起伏、丰富多彩，这更给他提供了无数的精彩素材。他出生于20世纪的30年代，早慧，据传在坊间有神童之称，从小念书就连连跳级，9岁考进了当地最好的中学念初中。他的生命里还曾有过投笔从戎、报效国家的荣光，有在建国初期戍守海防、肃清残匪的艰苦经历，甚至有过一次作为唯一一名留守的正规军带领民兵在海岛击溃来袭匪军的传奇事迹。转业以后他放弃了推荐的音乐学院，不料却与自己向往的美术学院失之交臂……

小时候的晚餐桌上，我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即便是听过很多遍了，再听，仍或为他惊叹、或为他惋惜、或为他担忧！饭吃完，妈妈收拾桌子，我们还围着他，不断地认真地就其故事提出各种天真的问题！而妈妈，则是边洗碗边微笑着听他侃侃而谈。

吃着妈妈做的饭，听着他的故事，我们渐渐地长大了，渐渐地不再会在晚餐桌上专注地听他讲，小说的精彩情节、电视节目的搞笑噱头，都比他那炒了无数遍冷饭的故事有趣多了！渐渐地，我们在家吃饭的时间也越来越少，难得一起吃顿晚餐，他才开了个头，我们就急急地截住他的话：“你是岛上唯一的留守军人，不能跑，然后你把冲锋枪挂在脖子上，集中了所有的手榴弹，对不对？”我们得意地反问。他讪讪地笑：“我说过了吗？我以为没说过呢！”

“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应，然后大笑！只有妈妈什么都不说。

他沉默了，以后的晚餐桌上，他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姐姐有了男友，再后来我也有了男友，餐桌上有了新人，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讲故事。当着男友的面，我们都装淑女的样子，微笑倾听；而男友们为了讨好未来岳父，也装出很有兴致的样子听着，间或还恰到好处地提几个小问题。他开始以为他们是真的爱听，但很快看出了敷衍，因为他们的目光流连在他的女儿们身上！晚餐桌上，他又恢复了沉默。

再后来我们都结婚了，回爸妈家吃晚餐的机会越来越少，难得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吃顿晚餐，他默默地听着我们热火朝天地抢着聊工作、聊孩子、聊股票、聊房价，甚至某个八竿子打不到的明星八卦，他默默地看着我们边吃饭边刷手机……我偶尔会注意到他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有日，我工作遇到棘手事，烦得不行，请了半天假，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突然发现自己的方向是往爸妈家的，我的脚不自觉地将我带回到他们身边。进了家门，我打了个招呼，也懒得多解释，躺在床上默默想心事，不觉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暮色四起，卧室的门半掩着，四周很安静，厨房里偶尔传来细碎的厨具碰撞声，还有他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还是听出来他又在讲那些老故事，我下床站在门口，看他坐在矮凳上剥毛豆，边讲着他那些故事；妈妈在料理台前忙活着，却不时回过头来，冲着他笑笑。

鼻子有点发酸，可这一刻，我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宁静。

有爸爸讲他那过去的事情，有妈妈做的家常晚餐，安稳静好、人生幸福，不过如此！

那天的晚餐桌上，我故意引他话头：“当时你为什么不狠狠心辞职算了，这样说不定你现在都是著名油画家了，也好提携提携我啊。”“噢，不对，如果你真考上美院的话就碰不到我妈了，碰不到我妈就没有我了，还提携什么啊！”

“是啊，所以我后来想通了，考上美院，错过你妈，那才更遗憾！”他果然中招，立马接了话茬。“不过好在你后来还是学绘画，虽说没进美院，也多少算圆了我的心愿……”这闸门一打开，他又开始滔滔不绝了，这次我没打断，认真地聆听他那讲了一遍又一遍的过去的事情。

现在他又常常在晚餐桌上讲他的故事了，除了我们一干略带点作秀性质之徒外，他的两个小外孙可是货真价实的忠实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