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前不久读到一篇文章,感叹我们附近的生活正在消失。
附近的生活是什么?就是在居住地方圆两公里左右的范围里,那些供养我们日常生活的商场、影院、书店、馆子、农贸市场、店铺。而今,人们可以在家轻触手机屏幕,依靠网络下单叫外卖就可以轻轻松松完成了。但这样的方式,毕竟少了一份亲临现场的热气腾腾的市井生活气息。
我是一个极少点外卖的人,特别是吃东西,不抵达现场,看那些油烟滚滚里的人声鼎沸,怎么能够深入体验食物之美与漫漫心流交织起来的温润舒爽呢。
一个人生活在城市,熟悉这个城市的味道,那里肯定有食物袅袅散发出来的勾魂气息,它们组成了城市的胃。
但别以为城市的胃是被大鱼大肉灌得满满的,它有时其实是被一些小吃给养着的。一座城,它沉淀于心的影像,如老奶奶的老炉子上被文火炖着的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的气儿,在小吃的香气里徐徐给予浮现。
我在这座城里,有时觉得一天就那样虚度过去了,就跑到小吃店里,吃上一碗牛肉米粉或芝麻汤圆或骨头汤。一碗小吃下了肚,如安慰的暖流抚慰着我的胃,也接受着我一颗悬空的心落了地。
一年之中,我总要去外面旅行一些日子。我在外地行走,一旦思乡,就是抽动着鼻翼,故乡城市那些小吃的香味、最亲的人身上的气息,就从千里之外抵达了。
我去外地行走,最喜欢去那些小县城,去那些小城里的僻静角落里漫游。知道我怎样看一个地方的人生活得是不是从容安定吗?我一般看人的标准是看他们是否像鹿那样温良,眉毛平顺而不是杂乱地纠结在一起。而一个地方的小吃,就是它最真实气质的一部分。
东北鸭绿江边有一个小城,最高的楼只有八层。我在那里吃到了血肠米粉,就是在猪大肠里灌的血香肠,里面加了坛子里的大白菜,柔和香浓。我吃了一碗后,又叫了一碗。东北的夜里,鸭绿江上泛起的水汽与血肠米粉、海鲜烧烤的气味缠缠绕绕,交融着这个小城最生动的生活味道,这个小城在夜里和我是如此贴心,让我忘记了这是异乡。
那年秋天漫游在新疆一个小城,那些早早起来打馕的人,唤醒了一个熟睡之地。打馕是一个辛苦的老行当,也蕴含着一种民间智慧,一般都是男人上阵。馕的表面还有传承的古老花纹,那是一个叫馕戳的器物,扎在馕的表面,好比打上一个沉沉的邮戳。看那些打馕的男人,让你欣赏到劳动的美,是劳动,让大地上的人生生不息。馕像透明的石榴,一个个摆在烤好的泥坑边,灵动而朴拙,尤其是那种薄薄的馕,俨如烤馕的维吾尔族女人红通通的脸,都映照到馕上来了。一个人手拿薄馕吃时,透过馕的中间部分可以望见街市朦胧的轮廓,这让吃馕的人,恍然是人间天上客。有一户卖馕的新疆人家,儿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儿子进京前的头天晚上,妈妈为儿子烤熟了一袋馕带着。儿子说,妈,还吃这个呀。妈妈说,不吃这个,吃啥?儿子到了北京,吃完了馕,很快又开始了思念,却找不到正宗的馕,妈妈居然做了馕,坐火车送到了北京。讲这件事的大妈告诉我,这馕啊,走到哪儿也忘不了。我突然发现,馕对于他们,是一种食物绵延下来的朴素感情、是亲人之间的慰藉、是最初的乳汁,也是热烈赤诚的心。
那些经营小吃的地方,你如果在那里吃久了,一眼望去,主人的举手投足,往往就有一种亲人的感觉。在古代,他们就被归类了,是属于市井里那种引车卖浆者之流。一个小吃摊,一般就是一家人维持生计的全部寄托。一些经营小吃的,还有祖传秘方。那年,小城里的胡老汉落气前,就是把一块卖面的牌子,颤抖着递给了他的儿子。儿子继承了祖业,孙子却最终去一个大都市里安家了。
那些藏匿在深巷中的美食、那些潜伏在市井烟火里的老饕,在岁月的历练与淘洗中,构成与我命运深深交融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