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业华
2023年7月29日下午,在光朗堂辛丰年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暨《辛丰年先生》首发分享会现场,原本只想听听,可是一开始就被先生生前好友分享的故事打动,忍不住记录,没地方记,翻开携带的《音乐门铃辛丰年乐话》,在书后空白处,记了八页。
先生低调,偏安一隅,当年南通媒体都遍寻不着,费尽周折。1982年,长子严锋成为江苏省高考文科状元,他谢绝采访,也不希望孩子过早接触名利。
先生淡泊,生活简单,小儿子严锐说家里经常吃面,什么菜都没有。有整面墙一直垒到顶的书,还有一架钢琴。
先生重情,妻子在大儿子七岁、小儿子三岁时去世,他没有再娶,无论颠沛流离、辗转多地,一直到他九十岁离世,妻子的书信他都整整齐齐收藏着。
先生平等,因为妻子去世得早,大儿子带在身边,学业有成;小儿子寄养在农村阿姨家,直到十岁才与父亲团聚,相对平凡。严锐说:“我父亲都接受,而且对待我和哥哥没有分别心。”
先生随性,他发现懒人炖锅好,便执意送一只给朋友。访友离开,他剁半只烧鸡给人带回。小友听不懂“菜蕻子”,他直接拉着去虹桥菜市场教认。
先生原名严顺晞,参加革命后改为严格。看到新书71页的标题,扬之水写的《辛丰年与Symphony》,让我进一步感知先生对音乐的热爱,尤其对交响乐的狂热。《南通日报》向他约稿,他曾署名“薄西山”,截取“日薄西山”。我好像看到他在长叹:生命有涯,而音乐无涯。晚霞也灿烂,不容错过。
分享会上多次听到“肃然起敬”。
读新书,肃然。两天便读完,我与先生有缘矣!合上,与《音乐门铃》(十年前出版)放在一起,一黑一白两本书,像钢琴的键,合璧后依稀显现出一颗心的轮廓,更像一对情侣彼此寻找了十年,书找到书,缘也。
嘉宾吴维忠分享辛丰年读书方法,点划线,拎重点。我暗自窃喜,我居然平时也是这样,尤其在《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长句式中更是有用。和先生用同一种方法读书,缘也。
当严锋教授分享在非常年代,偷看巴尔扎克的《贝姨》被父亲发现时的惶恐,我心里耸然一惊,20多年前买的书,我恰巧最近才读完。选择读傅雷译书,因为他的吴语和启海方言有相通之处,比如捉到“大张晓喻”,从小听到,明白意思,无从落笔。严锋未被批评,反而被表扬读了好书。和先生看过同一本书,缘也。
先生下放到南通县石港区五窑公社砖瓦厂,我如今在石港工作,项目前身是一个窑厂,缘也。
先生爱在乡间散步,我也多次中午独自穿行小路,记录石港节序风物,缘也。
突然很兴奋,就像梭罗的崇拜者,不用跋涉去瓦尔登湖,我,就在场。
迷恋一个人,会对他的点点滴滴感兴趣。爱,发自内心的爱,激发我对他的探索。我计划,再读他的书,为了听他说话;读他读过的书,推断他的旨趣;听他听过的音乐,把握他的情感起伏;再走一段他走过的路,头顶同一片蓝天,脚踩同一块黄泥,在落后闭塞的乡间慢慢穿行,寻找那孤寂的背影。
从他离世前最后一次聆听的《军队进行曲》听起,再听让他从此迷恋上音乐的《月光曲》,我想在一条长河上,截住他音乐生命的两头,筑坝,再捧着他的书,循着他的指引推荐,按图索骥,每听完一曲,就像逮到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再把它重新放回河中,蓄得越多越好。听德沃夏克《自新大陆交响曲》,捕捉广板乐章开始的一组和弦,那一刻,我感觉像是要去复苏先生的心跳。
我想和他交流。他说肖邦的《雨点前奏曲》若“池上轻雷荷上雨”,我说我读过欧阳修《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他说《孤星血泪》是本好书,我说我用《雾都孤儿》替代行吗?他反复聊起贝多芬,我努力从《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挖掘一个与之相符的形象。
我很好奇,他下放的砖瓦厂是什么模样,想象他在一群工人中认真出苦力的样子,在草屋顶的房子里漏雨的床前如何局促地听音乐。导航输入“五窑砖瓦厂”,距我5.2公里,9分钟。我慢慢开车,观察一路的风景,成片的水稻像皇家草坪,均匀、浓绿、平整,边上的芝麻一节一节开满白花,玉米地比黄豆地高出一截,一处凹下去的池塘荷叶铺满,枚红的荷花一支支出挑。丝瓜随意缠绕,黄色的花像金色的喇叭,一根藤也许就是它谱的奏鸣曲。车子拐进金龙潭路,导航提示:继续行驶600米,目的地在你右侧。右侧有一条河,沿着河向前,河对岸除了农田还是农田,在导航的尽头,停好车。
步行,乡间路,鲜有人经过,也无从指认。一幢三层废楼矗立在田野里,也许是当年窑厂的办公楼,不管怎样,我确定这就是一个地标,庄严肃穆,像一个古堡,假想曾经无数的交响乐从窗户里飞出,或者至少在这片土地的上空回响,如今,它已经独立成为一个乐队,风入窗,雨破门,在电闪雷霆中交响。
拍摄路边两棵大树,或许它们默默见证过:傍晚时分,先生每天牵着儿子的手来来回回散步。
遗址东侧有一条河,南北方向,很长,与我构思的先生的音乐生命长河正好重合,思绪可以跟着它蜿蜒,河水清澈,安静一如先生的深沉。
朝圣归来,还有什么比倾听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田园)更合适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