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宏
小时候,总是巴望着过年。因为年前,妈妈会带我们姐弟逛商场,购年货,扯布料,做新衣,欢欢喜喜过大年。
20世纪80年代初,我家住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国营或者集体商场是百姓购物的主渠道。我记得县城里有三家规模稍大的百货店,分别是百货大楼、人民商场和海阳商场,我们习惯依次称其为一大楼、二大楼、三大楼。是按建设时间还是规模大小进行排序,我不太清楚,但是这三个朗朗上口的名称却是指向明确、约定俗成、耳熟能详。我家离二大楼较近,所以逢年过节必逛二大楼。但真正买东西的时候并不多,更多的是纯逛。
腊月刚出头的一个下午,妈妈带着姐姐去二大楼扯布制衣,喜迎新年,我这个跟屁虫照例也是如影随形。冬日暖阳,商场内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们顺着人流进入商场,各家柜台前,人头攒动,有买东西的询问声,有制止插队的吆喝声,有呼唤小孩儿的叫嚷声,也有噼里啪啦的算盘声。那阵势,但凡顾客声音小一些,营业员都不一定能顾得上你。我们好不容易挤到布柜前,但见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布匹折幅整齐,一卷一卷,分门别类,有序地排列在木头货架里,几节玻璃柜面上,层层叠叠,或卷或合,平放着三三两两的布卷。五六个阿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聚拢在柜台前,大声讨论着哪个面料好、哪个花色时尚。有个阿姨将布料卷在手心,慢慢揉搓,据说是在试手感、质感,看是不是容易起皱、好不好打理。当年普通家庭没有熨烫设备,对这一点还是非常看重的。营业员是个胖大妈,短发圆脸,满面笑容,嗓门儿很大,脖子上始终挂着一根细长的皮尺,她热情地招呼着妈妈和姐姐。
我无所事事,东张西望,旁边有个挑高的收银台,要踏上几级台阶才可抵达,比普通成年人的个头还要高出一截,类似于空中楼阁的感觉,里面端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女收银员,看起来挺文气的。收银员头顶上方是多条钢丝滑轨连接点,呈放射状延伸到各个柜台。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差不多是物联网的雏形,通过钢丝轨道,实现票据交换、信息交互,互联互通,完全闭环。柜台上的营业员将开好的票据连同现金,麻利地夹在头顶钢丝上的铁夹子中,用力将其甩往收银台方向,嗖的一声,铁夹子稳稳地落到点位,收银员迅速取下票款,盖戳找零后,铁夹子挟着风声,嗖地又原路返回,戛然而止。一来一回,嗖嗖两下,完成交易。铁夹来回跑,现金满天飞,倒是蛮契合当下提倡的“数据多跑路,群众少跑腿”理念,确确实实方便顾客。我目不转睛,正看得入神,突然,眼镜收银员扯着嗓子大叫营业员的名字,似乎是票据看不清楚,可能是字迹潦草无法辨认。她在大声核实相关情况,弄得大伙儿都向她行“注目礼”,收银员居高临下,煞是威风。商场里,顾客熙熙攘攘,钢丝纵横交错,铁夹穿梭飞驰,平行世界,相安无事,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布柜上,胖大妈和妈妈、姐姐正在热烈互动。姐姐刚把手搭在一个布卷上,胖大妈连忙伸出胳膊,抱起布卷,顺势一扔,一卷暗红色的布料立即躺平在柜台。见姐姐有点儿心动,她又慢慢拉出一部分布面,往姐姐胸前一罩,继续比对效果,说是衬皮肤。旁边的阿姨凑上来瞅了一眼,说:“小姑娘穿这个好看!”姐姐一听,又对着镜子端详,妈妈也频频点头。胖大妈迅速取下脖子上的皮尺,忙不迭地帮姐姐量胸围、衣长和袖长,但见皮尺上上下下,收缩自如,一组数据很快记录在案。妈妈在一旁悄悄地说:“小孩长得快,多留点尺寸!”胖大妈示意明白,接着,三下五除二,她飞快地用算盘打出一个数字,跟妈妈确认尺寸和金额后,胖大妈急忙拿出发票,垫上复写纸,填好货品和金额,并接过妈妈递来的钞票,一起夹上铁夹,顺着钢丝滑向收银台。其后,胖大妈将暗红色布卷向外侧快速摊开,并用木棍扫平,此时,一根五六十厘米长、有包浆的浅黄色木尺在她手上挥洒自如,上下飞舞,似乎不是在丈量,更像是才艺展示。她用粉饼飞快地画上记号,并用剪刀轻轻剪出一个小小的豁口儿,突然又掀起布匹,两手迅速沿着豁口向两边拉扯,随着一阵“嗤啦”的裂帛声,一块布料已经干净利落、完整无缺地呈现出来,布料规整,布边平齐。我终于明白,买布做衣服为什么叫扯布料了,这个词的确非常贴切,也很生动形象。不过,我当时老是担心她会不会把布料扯坏了,但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能如此熟练地撕开布匹而且不差毫厘。随后,她抖抖布料,折叠卷好,用巴掌大小的薄薄牛皮纸轻轻包裹,并用细麻绳小心系牢,形成一个活结。就在此时,收银台回流的票夹如约而至,胖大妈头也不抬地取下上方的发票及零钱,连同布料递给妈妈,我和姐姐开开心心地离开了二大楼。
三四十年前,扯布制衣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一般仅仅过年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随着时代发展,消费迭代升级,扯布料早就远离我们的视野。但当年老商场里的喧嚣声、扯布的裂帛声和空中飞舞的铁夹,却一直活在我懵懂的年少时光里,它承载着我儿时最浓郁甜蜜的年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