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四川眉山，我们的民宿主人谢嫂正在准备给客人做花生坚果酥，全家人都在场院里剥花生、瓜子和纸皮核桃，令我诧异的是，谢嫂准备了三个密实的篓子，把大家剥下的坚果壳、瓜子壳都攒着，而且，最后像果仁一样摊在大竹匾里，蹬着梯子，搁到屋顶上去晒。不仅如此，连我们剥下的柚子皮，她也攒在篮子里，吊在屋檐下。

晒到第三天，我终于明白谢嫂攒着这些物事要干吗，她从村后的山上带回了松柏枝，而场院里腌好的五花肉也已吹干，最肥的那一块已微微透明，并滴下了第一滴晶亮的油，四川人的入冬大事：熏腊肉的工作要开始了。

这些在太阳下晒出隐约油香的坚果壳，将与微微吹干的柚子皮，以及烧起来劈啪作响的松柏枝一起，在一个巨大的瓦缸里闷出烟来，为腌好的五花肉熏染出腊味特有的颜色与香味。

烟熏要持续足足五天五夜，谢嫂与丈夫轮流值守，直到五花肉从瓦缸里拎出来，表面为黄褐色，像神秘原石的包浆。这样的腊肉浸在淘米水里，拔出一部分烟气与盐分，洗净，削去外面薄薄一层，上锅蒸熟，就可见肥肉如玉一样透明，而瘦肉像红宝石一样鲜艳，五层夹花处，更像玉石中的沁色，油润无比。

谢嫂说，早先，村人要用大量的松柏枝条做熏肉，一入冬，承包山头的老宋天天跟人吵嘴。因为乡亲都成捆地往山下运树枝，每棵大树，凡够得到的地方，都被薅得光秃秃，真让人哭笑不得。老宋找他们理论，他们还笑老宋小气：你跟村里签合同，只说那木材是你的，可没有说枯树枝是你的，落下来的松针是你的，连山土也是你的。你倒是喊这大山一声，看它会不会答应你哦。

老宋一看，这更没法吵了：有乡亲发现树枝都薅完了，竟把树下的松针都扫了来，装在布袋里，准备回家引火熏肉，这样发展下去，松树将没有腐殖土供给营养，这一个山头的松柏都长不好了。

老宋也不跟人吵了，他准备出奇招：做好一批腊肉，专找那些成捆扛树枝下山的人家，每家送了一刀肉。有人不肯接腊肉，把院门当面关上，因为知道吃了腊肉，明年就不好意思去薅老宋的树枝；有的人讪讪地收了肉，他们与老宋有表亲关系，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若是不肯收这点儿土特产，就相当于要断亲。不过，收了老宋腊肉的人家，炒了腊肉豆干，包上腊肉米粑，就服气了：这腊肉可比他们单用松柏枝熏制出来的香气浓郁复杂多了，有坚果的香气，有柑橘开花的香气，还有隐约的焦糖味道。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有人就带着自家做的泡菜上门取经，老宋也毫无保留地告知自己的熏肉配方：松柏枝只需要一小部分，此外，做熏肉时要用到木炭，各种晒干的坚果壳，还有晒到半干的橘子皮、柚子皮，甚至还要用到向日葵去尽瓜子后的葵盘。

老宋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要丢弃的东西派上了用场，那滋味才好呢。

这件事，深刻地启发了乡亲们，包括谢嫂。之后，在她眼里，田园中的所有出产，就没有多少废弃物了：收了玉米，玉米外面的包衣，成捆晒干，收藏，到了冬天做叶儿粑，就不用专采大叶仙茅的叶子当粑叶了，垫上一张玉米包衣，蒸出来一样清香无比。玉米一老，棒子上的黄色细须就会变红，在阳光下晶莹透亮，薅下来，洗净、晒干，在网上买了装茶叶的迷你滤袋，将玉米须子一团团装进去，可烹茶。玉米须子茶清甜可口，能降血压，又不含咖啡因，很适合失眠的人喝。菜园里种的丝瓜，来不及吃就长老了，便索性等它长到黄褐色，在秋风中像李苦禅的画中精灵，发出深沉的秋声。入冬，砍倒丝瓜藤，把所有的老丝瓜摘下来，去皮，抖落其中细小的种子，切段，就是纯天然的搓澡巾、刷锅巾，还可将雪白的丝瓜络塞入鸡腔，留出对流孔道后，用棉线缝好鸡腹，然后炖汤。此汤揭盖时，在鸡汤的醇厚油香之外，另有一股爬藤果实特有的清香，据说喝了有活血化瘀、排毒养颜、开胃健脾的功效。

到了冬天，萝卜大丰收，谢嫂又会将红萝卜、青萝卜、白萝卜从菜园里挑回来。经过霜打，萝卜心已像雪梨一样甜蜜爽脆，而接近萝卜皮和萝卜缨子的位置，还是辣的。以前萝卜来不及吃，这些削下来的边角料都会被丢弃，现在谢嫂将萝卜皮有意切得厚一点，以缝被子的大针与粗线，将它们一一串起，犹如色彩艳丽的花环，吊起来吹干，准备做响脆的萝卜干；艳红中夹杂翠绿的萝卜缨子也切下来，准备做泡菜中的调味料。谢嫂说：“老宋懂一点医理，他告诉我，萝卜肉吃多了令人水肿，吃一点腌萝卜皮，里面的辛辣物质就能帮你消除眼皮肿胀。”土地上的出产，原来就有这般相互制衡的关系，细想，所谓废弃物，都是你没有打开思路，找到它明白无误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