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常青
昏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把我们映在墙壁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轻轻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军帽,纤细手指反复抚摸上面的帽徽,眼神中荡漾起向往的涟漪。
“我从小也曾有过从军梦想,可惜未能如愿。”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我凝视着她。我们相对而坐,追忆童年往事,谈起同窗点滴。小学里我们一个班,她姑妈是我们班主任,她是学习委员,我是班长。那时候,她的眼睛大大的,一副很严厉的小大人模样。她出身教师世家,姐弟三个,由于家族遗传的基因问题,姐姐和弟弟都有先天性缺陷,她是家中唯一健康的孩子。小学里,我们的交集并不多,中学又各奔东西,此次见面,已是小学一别的十年后。
大学毕业后,她与我发小志军被分配到同一所中学任教。她教语文,志军教数学。某天,志军在课堂上没收了一本小说,交由作为班主任的她处理,这是一本旧版的《老残游记》,而令人意外的是,扉页上我的签名与购书日期清晰可见。我向来有个习惯,每每购得新书,必先签名、标注日期,并加盖藏书章。这本《老残游记》遗失已有年头,我几乎忘记它的存在,没想到流落至此,并以这种方式出现。她原以为数学课上看小说的小女生是我的什么亲戚,处理时还对她网开一面,当得知我们毫无关联时,她满脸讶异。
“完璧归赵!”她从书柜里把书递给我,我看到书用硫酸纸精心包裹着,虽已陈旧泛黄,但很整洁,卷起的边角已被压平。我说,小女生喜爱阅读,就送她吧。
那天,我是来学校看志军的,没想到会遇见她,她就住志军隔壁。久未谋面,大家似有说不完的话。志军又叫来他两个男同事作陪,我们一起开怀畅饮。
十年未见,大家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她笑称自己是当下最小的“主任”——班主任。她看起来似乎很安逸,甚至立志要当一辈子中学老师,像父辈那样。而志军则不然,一直憋着劲考研,希望往更高处发展。
小时候,志军是个淘气王,调皮捣蛋的事没少干,让老师和家长很是头疼。但似乎一觉悟就觉悟了,加上极具数学天赋,学习成绩一路飙升。
“初中三年,十二三岁正长身体的我俩寄宿学校,挤一张床,我个头比他大,睡在外侧,夜里不小心常被他踹下床。”讲起我和志军中学时趣事,她听得津津有味。
“我妈担心冬天我掉地上会被冻死,总让我带厚厚的棉被,可越是这样,床铺就越拥挤,我就越容易被挤下床,所幸是下铺。”听完,她咯咯直笑。
吃完饭,她邀我去她房间小坐。房间朴素而温馨。我问起她姑妈的状况,她说姑妈已开始安享晚年,只是身体不太好。我提议改天一起去看望她,毕竟师恩不能忘。她说姑妈其实也一直很想念我们,那是她执教生涯中比较满意并且引以为傲的一届。
在聊天过程中,我隐隐感到她有些心事。她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甘于现状,内心深处也渴望放飞梦想,可日渐年迈的父母和两个身体残障的姐弟需要照顾,现实的责任和压力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束缚着她,让她无法轻易迈出半步。
夜已很深,没有暖气的房间寒冷彻骨。她双手捧着热水杯不停地暖手。看她穿拖鞋的脚在地上不停地来回搓,我脱下军大衣,将她的双脚轻轻包裹起来。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那晚,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聊关于生活、关于梦想、关于未来的话题,直到天亮。
志军不久考取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如今已是那所“双一流”高校的数学系教授。而她还在那所中学耕耘,几年后与那晚一起喝酒的另一个同事结了婚。
生活,似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抚摸军帽帽徽时的神情,想起她内心的无奈与执着的坚持。虽然她留在了那所中学,但她依然热爱自己的教学工作。她知道,自己无法像志军那样追求更高的事业,但照样可以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上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遗憾与坚持并存,责任与希望同在。我们都在不断地抉择与前行中,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