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宁
孙模老师曾经担任过我的班主任。20世纪60年代，老师刚大学毕业没几年，就接手了南通市三中高一（3）班的班主任。那时，老师和学生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传统的师道尊严让大家相处还比较融洽。学习了一年，“文革”开始，师道尊严走下神坛，师生关系也就松懈了起来，师生之间说话办事随意了许多，也造就了当年少不更事的我写了一封对老师大不敬的信，让我内疚至今。
那是1969年3月，我们这批不学无术的学生要上山下乡，我被分配到江心沙农场。去农场那天，一部分同学乘汽车，一部分则要在老校长陆建的带领下步行。老师动员我步行，还说他也步行。那时，北京的学生还步行到井冈山呢，到农场百十里地哪在话下？我答应了，还动员好朋友严小敏同行。就在去农场的前一天，我正准备美美地睡一觉，以应对第二天凌晨的长途跋涉时，老师来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家访。我好生奇怪，一说来意，竟然是来劝我明天不要步行了，说是他明天也改乘车。我很恼火，怎能这样不守承诺，出尔反尔？我从小经祖训“勤俭诚恒”的熏陶，最重一诺千金，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出发那天凌晨，到集合地一看，竟然是清一色的男生，只有我和严小敏两个女生，开弓没有回头箭，赶紧随队同行。步行队伍的后面跟着一辆汽车，不断有男生坚持不住，陆续上车。我和严小敏都坚持了下来，下午3点多才抵达海门境内的江边。远眺那水天相连处，隐隐约约有块黑乎乎的大鲸鱼背浮在江水中，那就是江心沙农场。我们又累又饿，残兵败将般七倒八歪地跌坐在江堤上，迎着春寒料峭的江风，饥肠辘辘的我看着身旁疲惫不堪、经我鼓动遭受此苦的好友，一股怨气油然而生。
渡江到农场，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极度劳累后，竟又遭农场那冒牌“蛋炒饭”“盐齑汤”的捉弄，我满心积怨，不吐不快。在日记中发泄一通后，意犹未尽，又匆草一信，痛斥老师不守信用，自豪自己的诚信。那封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信发出之后，郁闷一扫而净，生活重回艳阳天。想不到若干年后，报应来了。回城后，我与老师第一次相遇是在文代会上。友人告诉我，看，你老师来了。老师看了我一眼，幽怨地说，我哪敢当她的老师呀，不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就烧高香了。我一脸懵懂，片刻，想起那封对老师大为不敬的信，敢情老师还在为那封我早已忘却的信在生气呢。我尴尬地说声对不起，灰溜溜地远离老师，找个地儿面壁去了。还好老师大度，后来再也没有提及过那封让我钻地缝的信，这才有了我们以后的交往。
随着时间的推移，接触的增多，老师的日常渐为我知晓。老师常自豪他娶了个工人阶级的美丽妻子，生了一双热爱博物苑、热爱图书馆的儿子。他在为这个幸福的家庭承担着买、汰、烧、煮的同时，还长期致力于南通地方文史研究，多有建树。
受老师的影响，我对地方文史也产生了兴趣。30多年前，我居住的寺街历史文化街区计划商业开发，我和寺街原住民对这条南通历史文化的根脉开始了深挖、梳理，要为政府的最终决策提供保护的依据。那是一段艰难的历程，我们挨家挨户探访，了解各家各户的家族史、所住古民居的建筑史；到博物苑、图书馆寻找史料，揭秘寺街千年里走出的状元、探花、进士、烈士、院士的名人业绩和厚重贡献；探寻明代、清代、民国的街巷、民居的历史渊源和建筑特点。在图书馆，面对数百年的浩瀚书海，要从中找出需要的资料，难度可想而知。我向被誉为“南通文史资料行走的书橱”的老师请教，他不但教给我寻找地方史料的方法，还用铅笔在方格作文纸上手抄了几段有关寺街古代书院的史料，老师还送给我厚厚一本他手抄的清光绪年间的地方志节本，使寺街资料的收集快了许多。在为保卫寺街而奔走的十多年中，我收集了厚厚几大摞资料，在江海文化研究会的建议下，撰写出了近30万字的《寺街》一书，于2010年面世。老师极为高兴，给了我一个“我为你骄傲”的口头表扬。
老师的笔头很勤，在担任南通市教育史志办副主任，担纲《南通市教育志》副主编、总纂的同时，还是多家研究单位的特约研究员、多部地方文史文集的编委，参与编校的书籍有15册之多。尽管工作繁忙，惜时如金的老师还常挤出时间写些有趣的短文刊登在各种报刊上。地方名人的趣事，办年货、接财神的民俗，扯提螺、放鹞子的童趣，炝食、糟食、剩食的美味，跃然纸上，趣味盎然，读者都爱看。
遗憾的是老师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散淡，让这些趣文迟迟没能结集面世。幸好，江海文化研究会有了为老师出文集的打算。得此消息，我比老师更积极，跑前跑后，沟通推进，终于，千呼万唤中，老师那本近60万字的《读雪斋文选》于2012年年底出版。
我和朋友将书搬运到老师位于万象西园楼上的家中。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进老师的家门。老师家的面积不大，几个角落里整齐叠放着高过人头的纸箱，让人感觉略显拥挤。看着这么多个纸箱，我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原来当年老师为我提供的史料就是从这一个个纸箱里翻淘出来的呀！薄薄几页纸，倾注了老师多少心血、耽搁了老师多少宝贵的时间啊！
2024年6月15日，孙模老师永远离开了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离开了家人，离开了我和同学们。谨以此文遥祭恩师，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