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织
城闸河，60年前一条宽阔的市内航道，河上桥四座：三元桥、易家桥、放工桥、江家桥，河水过陆洪闸。斗转星移一甲子，而今再走城闸河，三元桥易名宝塔河，向东南出陆洪闸，流向裤子港河，此水今为“南川河”。
旧水在图纸野风中隐隐，新流在石驳水岸间悠悠，城山路绿水粉英一路赏心悦目。沿河行到易家桥，60年前普查资料记“易家桥，石块桥墩，桥宽7.5米，桥下五孔，中孔高至8米”“拱高行船、路平跑马”，而今桥面平坦，车水马龙；桥下无舟，一任清流。
顺着宝塔河，走过易家桥，依据旧航道图，下一站应有江家桥。新旧叠影里却难觅踪影，我闻道犹迷，不知所向。
翌日，老伴陪我同行，直奔陆洪闸。老伴忆旧：“当年，陆洪镇沿河民居聚集，商贩吆喝，是一座刻满生活皱纹的古镇，今陆洪小镇老街新颜，步入其中恍如隔世。”
草坪上春柳飘逸，几名老人在挑杂草，近前相问，答曰：“这条大河就是城闸河，向西直达八厂。”
老伴回忆：“城闸河水面最宽处44米，主航道水深2米，全年可通航30吨船舶。”
同一地方同一条河流，时间影像帧帧页页，画桥流水飞花舞，人影稀疏雨意浓，重叠的记忆里，哪一段流水上架有江家桥？
1920年秋风乍起，张謇等一行人走上江家桥，眺南五山青葱，四顾稻田无际，“野静河流阔，芦稍一向风”（张謇诗句），水运畅达，招工无忧，有“地利人和”之便，随即拍板八厂选址于此。
然天时不由人，其时国际战云压东线，国内军阀混战，局势多舛致使民族工业日渐衰落，张謇创办的大生老厂亦出现资金难筹、困局难梳，企业经营如履刀锋，张謇暮年诗句“呜呼，覆巢之下无完卵，野老洒泪江风前”（《孤愤1926.3》），江家桥见证了张謇创办棉纺织业的兴盛与衰退。江家桥是民族壮志的铁肩，挑起了三元桥的古朴优美、陆洪闸的豪爽奔放。
听说我寻江家桥，朋友赠南通第二棉纺织厂口述史《风雨兼程百年路》，这是亲历者们讲述百年老厂跌宕起伏往昔的珍贵资料。从名称看变化：大生八厂（1920年）、大生纺织副厂（1926年）、江北兴业公司钟渊纺厂江北第一厂（1939年），至新中国的南通第二棉纺织厂，百年风云惊雷声声，江家桥畔镌刻着历史的变革。
由此，我认识了爱厂如家的工友们：晓如、小平、阿美姐。年过八旬、纺织工人出身的阿美声音洪亮：“约一下汤健吧，他是活地图！”
我们相约文峰广场，老汤爽朗健谈，他说：“少年时，我从易家桥跳入水中，一口气能游到江家桥！那时河很宽，水很大！”好生动的开场白。
老八厂街巷沿城闸河南岸而生，而今南川河依恋虹桥路，格局依旧风貌韶光，老汤说：“虹桥路西起长江路东至工农路，大道向东。这条路的建成是通棉二厂退城进园决策的成果，也是百年老厂最大的变化！重组大生集团，纺织业归拢到唐家闸大生生产基地，通棉二厂以及八厂街彻底改造，建成现代人文景观的街区，融入四通八达的交通，可以说是翻天覆地换新颜！”
在文峰广场西侧，一道流水横过虹桥路地下宽大的涵洞向南流淌，老汤和我老伴异口同声：“这儿就是江家桥！”
啊，这就是江家桥！江家桥不再是一座桥梁，它变身为虹桥路上一段近30米的马路，水从马路下流过，有谁会想到脚下的路曾是百年前“如雷贯耳”的名桥呢？江家桥曾很高大：全长22米，桥宽6.4米，三个桥孔，中间通航，桥的主跨7.1米，桥底标高5.7米。
寻桥至此不再迷茫：江家桥与城闸河平行，它是八厂街上的一座桥，城闸河一股分流经江家桥向南至八厂库房，运棉船从城闸河来，过江家桥，原材料直接卸货进库，纺织成品又从这儿装船运走。而今，仓库旧图像叠压在新建筑影像下，我依稀遥见城闸河上运输船过桥时撑篙有力地抖动，仿佛听到装卸工人的号子声。此时此刻，我心里升起无限的敬意，百年前伟大的民族实业家张謇选址江家桥建新厂是何等的睿智——河流、码头、仓库，一座布局神妙的现代工厂，借助流水的便利，提高生产效率。
信步毗邻的中华慈善博物馆，面对通透、明亮、豁达的多元素建筑，老汤不无自豪地感叹：“这里保留了我们的老厂房！”是鉴赏，更是无尽的怀念。棉纺车间迂回往返的空间在改造中融入温馨与大爱的缱绻与沉思，把张謇慈善立业之举绵延传递，百年老建筑留存简约古朴，赋予爱的新使命。
漫步在新旧变幻的空间里，我一次又一次抚摸老建筑的岁月留痕，旧厂房大门上一幅标语“增进工作效率 发扬民主精神”分明写于1957年汉字简体化改革之前，字字跳动着时代的脉搏，老标语留住了国棉二厂人的昂扬朝气。
老汤说：“江家桥的故事太多了，1999年拆除江家桥，桥墩处发现了日军留下的碉堡基石。1939年，八厂被日本人占领，侵略者掠夺了我们的纺织资源，奴役我们纺织工人。”南通纺织工业受屈辱的一段历史沉重地埋在江家桥下。江家桥东抗日游击队顽强地对敌斗争，震慑了碉堡内的侵略者，这段抗战史写出了江家桥人民的勇敢。
再走城闸河，寻找江家桥，是我得悟最深刻的一次寻流，江家桥历经岁月风雨，斑痕累累，直至它消失。新旧图纸上水道重合，桥从有形到无形，我收获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深邃，刻在古往今来的记忆里。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桥，那就是岁月的跨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