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愚
父亲节来了,做儿女的纷纷趁机抒情,孝心的暖流在朋友圈涌动。我很惭愧,因为我没有发朋友圈。我如坐针毡,自觉不孝,又实在下不去手发朋友圈。这总让我想起小学时的校庆文艺会演。彼时班上搞群舞表演,人越多越好看,于是龟缩教室后排的我也被拉上前线,在班上最漂亮小姑娘的漂亮妈妈的指导下,涂脂抹粉,顶着厚厚的“猴屁股”,伸胳膊动腿,双手捧脸假装自己是一朵盛放的花儿。
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发父亲节朋友圈时,我的心情就和当初站在台上,跟在漂亮小姑娘后头伸胳膊的心情一样。
我爹是有点“非典型”的父亲,或者说,直到步入社会,我才发现我爹跟别人的爹不太一样。诸位一定在想:来了,说好不发朋友圈,结果来这儿煽情了!各位误会了,我今天想聊的,不是我爹,而是你爹,你们爹,有点“典型”的那类父亲。
所谓典型与否,自是依据“爹味”浓不浓。我身边的年轻女孩们提到“爹味”纷纷皱起鼻子,仿佛这是什么臭不可闻的存在。“爹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呢?我在打下刚才那行字的时候,脑海中突然冒出一首歌的名字: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这首歌透露出的悲凉感极度写实,而写实建立在具体实在的人物形象上。中年男人,丈夫,或许还是位父亲,就是这首歌人物的全部定义。歌里的男人,三十年间在药厂兢兢业业工作,工作到傍晚6点,回家后妻子熬粥,男人喝瓶啤酒发发呆,日子平稳安逸。然而一夜之间,国营厂改革,打破了无波的水面,男人觉得,如“大厦崩塌”。这首歌有它自己的社会背景,是属于北方工业城市的时代之殇,但也有某种共性的警示,比如“如此生活三十年”。没有三十年的碌碌人生,不会有“大厦崩塌”的悲凉和愤慨,非三十年间每一日都“傍晚6点下班,换掉药厂衣裳”的人生碌碌,不会有如此无奈和茫然。歌里唱到,“河北师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自己背离了自己,这是被三十年日日相似的时光蹉跎出的悲剧。
“日日相似”使人疲倦,但也只是疲倦,它本身并没有什么。锉磨人的是规则的机械重复。日复一日遵守着同一套规则,跳出半步则有“大厦崩塌”的危险,天长日久,人们会以为世上只有这一套规则。
我还没有“如此生活三十年”的人生经验,并不敢说自己能体会这深沉的悲哀,但我突然想起一些小事。我刚参加工作时,有一次在朋友圈里抱怨自己痛经,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同事见了,评论说这话题不该发在网上。我那时只觉得和他之间隔着巨大的代沟和性别鸿沟,心想我自己的爸爸都没说什么,你管什么呢?这时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爹味”吧。他既不是我的亲属长辈,同事关系上,我们也毫不亲密,他以一种在我看来过分强势,过分没有界限的姿态告诉我他眼中的好与不好。
我开始理解他了。他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而绝不该是我这样的,他怀着不解与焦虑试图纠正我,防止我的大厦崩塌。我突然感到有些心酸。
我终究也是成了“爹”。在岁月划下的圈里,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怀着十万分的谨慎与小心,遵守它,维护它,并奉它为世间唯一,生怕“大厦崩塌”——如此恐惧感,加上焦虑和善意的担忧,这是“爹味”。
我还是要感谢一下我的父亲,他看过很多风景,很自信,知道大厦不会轻易崩塌,知道世间规则有很多种。
就好像很多年前,我拒绝再上台表演时,他没有说:“别的小姑娘都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他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而绝不该是我这样的,他怀着不解与焦虑试图纠正我,防止我的大厦崩塌。我突然感到有些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