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
一
我童年生活的那条巷子,实际上是一座“城市里的村庄”,我家租住的那个李家老大门出脚向东10几步就是一片水面,叫薛家潭;薛家潭四边都是高高的刺槐,郁郁葱葱,我们小孩子在水边飘水花,在树上找知了……
我特喜欢粘知了玩。
粘知了可有学问,用什么东西粘,什么时间粘最有收获。高级的用桐油面筋,其次是粽子角(吃粽子留下一角用锤子锤几下即可)。我们穷孩子则土法上马,弄一根长芦柴头对准早晨的蜘蛛网一个劲绞,三四个蜘蛛网也就能绞成一黏团。中午,悄悄钻到树下抬头往上看,黏团神不知鬼不觉伸到正在只顾鸣叫的知了翅膀上,几下扑腾就捉住了;但知了的警惕性也很高,一有动静就撒下一泡尿叫着飞跑了,弄得我们一头一脸臊气。知了粘多了,太阳出来惩罚我们了,我们的光脑上一个又一个疖子鼓起来,一天一天越来越红肿,让我们妈呀娘呀地喊疼。
母亲说:“怎么不再去捉知了啦?去晒太阳呀!”
我们小孩子没办法就是哭。
母亲拉着我的手来到隔壁院子里找孙妈妈。孙妈妈生得五大三粗,很有北方大妈的架势。孙妈妈是周围一带公认的治疖子的神手。
孙妈妈放下饭碗对我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平常中午都是我粘知了的最佳时光,太阳越热,知了叫得越凶,似乎是在喊人来捉,但如今头上两个大疖子疼得要命,只得乖乖在家睡午觉。
突然一阵剧痛,痛得我一下跳起来,但手脚全被母亲、爷爷使劲按住,我睁大了眼睛,只见孙妈妈手上毛巾揩满脓血。“还有个没熟等发亮了我再来。”孙妈妈下手稳准狠,一次解决问题,我摸了摸头上疖子瘪成了一个坑。
孙妈妈的本事就是她不用什么药物,她说:“挤就挤个干净,里面没脓水自然就好了;孩子死哭随他去,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快。”孙妈妈治疖子是免费的,巷子里小孩子头上的疖子十之八九是她挤好的。她就用这最原始、最简单的办法,不知帮了多少人家节省下上医院的钱。
二
我在外面玩得好好的,不知怎的一回家就头痛得快炸了,脸热得发烘,只得一个人悄悄钻到被窝里呻吟。
母亲连忙过来问:“喝了生水?”“没有”。“淌汗脱衣服吗?”“没有”。
当年我们穷人家可没条件动不动就上医院,医院大门八字开,有病无钱莫进来。
于是,母亲从碗橱里拿出一只平常吃饭的碗,再从筷笼里拿出4根天天吃饭的筷子,洗了又洗,碗里注上半碗清水。母亲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黄元纸捏着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又拜,然后把黄元纸拿到我的额头上揩了又揩,再在碗上筷子上抹了又抹之后,就在祖宗牌位前一把火焚化掉。这一切做完之后,母亲就一手拿起4根筷子在水碗里竖起来,一手不停地从筷子头从上向下浇水,这时母亲开始说话:“爹爹,奶奶,孩子不懂事撞了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不要和这细畜生计较啊……”如此这般说了一会,奇迹出现了:4根筷子居然紧挨着在水碗里站起来,不动不摇!有时一站就一个钟头。这就叫“站水碗”治小孩子头疼脑热就是灵验。
更神奇的是晚上母亲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粥,我居然撑起身子就把粥吃个碗底朝天。第二天早晨背起书包就上学了。母亲的“站水碗”一治一个准。
现在看来这实际上是中国民间智慧的出色运用。据现代科学研究,人体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有60%-70%的疾病可以不用药物人体就能够自愈。科学家打比喻说,人体内开设有大量“药房”,可以通过排列组合配制出多种“药方”,人体内还配有高度负责的“医生”系统,包括免疫、排斥、修复、内分泌调节等。所以在一般情况下,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多休息、多喝水就能自己减轻、痊愈。母亲继承这种民间医术首先运用心理暗示,激发儿童的敬畏,乖乖地听话休息,喝水,这样儿童自身的自愈能力就充分调动起来了,然后的庄严虔诚仪式,其实是一种手段,一件外衣,做得煞有介事似的骗骗小孩子而已。母亲当然未必明白其中奥秘,她也是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依葫芦画瓢。至今有人认为这是封建迷信,其实中国民间很多医术是很科学的,欠缺的是我们对它的深入探究。
三
郜家巷是全城的贫民区,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算盘。
这一回二弟可把母亲急坏了。不仅头疼、发高热,而且手脚抽搐,嘴里说胡话,特别是小舌头不时伸出来,一伸一缩,像蛇吐信子。有邻居对母亲说,这叫蛇舔子筋,要命着呢!
病不等人,母亲立马到南门城外找一个叫“刘根儿”的“抹筋师傅”。问了七八个人才找到刘根儿师傅家。遗憾的是老刘根去世多年,小刘根儿去年也走了,现在替人抹筋的是小刘根儿的女婿,女婿继承了老丈人的本事,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了。
这是一个瘦精精的庄稼汉子,正在稻田里干活。他很快在田水里洗净了手脚,套上鞋,就跟母亲一道回来了。只见他麻利地拾掇葱白,切好姜片,淋上白酒,再把三者放在碗里用刀柄捶了又捶,便解开二弟的上衣,他用两个粗糙的大拇指蘸着酒汁从二弟的胸脯向下抹,一直抹到脚底心。他在重要穴位上反复抹。足足抹了近一个小时,他一个30多岁的汉子也是满头大汗了。
如此这般三次,二弟居然活蹦乱跳在地上玩起了玻璃球。
祖父为什么不让上医院呢?一来上医院花钱花不起,二来祖父自己的经历比这更奇迹。
祖父说他两岁时也“惹过筋”,比这更凶险,医生来看过,没用,眼看孩子奄奄一息了,家里就弄个小被子一裹丢在大门堂角落里给他准备后事了。无巧不巧,那天老刘根儿师傅从院子后面人家看过病出来,看到门堂里垂死的小生命,他抱起来扒开眼一看,再仔细把把脉,有救,连忙喊人,老师傅要施展他的全部本领和阎王爷一搏。果然最后老师傅大获全胜,祖父起死回生,硬是捡回一条命!
不能不佩服“抹筋”师傅有一双神手!
四
这几天班上又增加了几个“大嘴巴”,半个脸都红肿了,像挂了个茄子。我也莫名其妙不知怎的就成了“大嘴巴”,只得停学在家休息。
用现代话说,这传染的是腮腺炎。
一大早,祖父就拉着我的手到南门城外一座庙里找一位老和尚。老和尚穿起袈裟,对准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舀一碗清水,小和尚一手托着研磨好的墨汁沾在一旁,老和尚口中念念有词,伸出长指甲的手指蘸清水弹在我的“大嘴巴”上,然后用毛笔蘸墨汁在我的“大嘴巴”上反复画着圆圈圈,画呀画呀,我只感到一阵阵清凉、舒坦。转眼我的脸上像贴了张黑墨膏药。民间把这叫“抠蛤蟆窝”。
为了加快疗效,祖父又领着我到迎春桥东河边药王庙里找到一位道士;和尚头上光秃秃的,道士头上像个鸟窝。道士也很和善,他和老和尚的疗法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领我对着渐渐下沉的落日,嘴里念念有词。临行我照例向道士鞠躬致谢,祖父悄悄把一张小票塞在他手里“吃个早茶”。
老和尚说:对着朝阳是“拔毒”,老道士说:对着夕阳是“收毒”。
有一次,老和尚外出了,老道士又不在家,祖父领着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母亲想了想,袖口一卷:“让我来试试。”就这样,母亲既不念咒语,也不照太阳,就如此这般地替我嘴巴涂了大黑墨。说也奇怪,我照样感到嘴巴沁凉沁凉,很舒坦。再后来,不知不觉大嘴巴也就瘪下去了。
我现在想,这恐怕就是儿童超强的自愈力和休息相结合产生的神奇疗效。我们全被老和尚、老道士忽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