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让我惊奇的是,它居然会变戏法,从一汪金黄色的猪油,变成雪白的一团。那种纯净的白,美得简直无法形容。
从前,小镇有两个最热闹的地方。一个是街中心(小镇人一般说“街心”)的八鲜行,一个是花部门口的肉摊。八鲜行可以说是小镇的海鲜集散地,被各种散发着腥味的海产品所包围,尤以文蛤和蛤子最多,八鲜行门口,装在网兜里的文蛤堆成了垛。吴鹤松高亢洪亮地唱秤声,就是从文蛤垛里飞扬出来,飘荡在小镇的上空。只要回忆小镇,我耳边就无法不萦绕吴鹤松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吴鹤松嘹亮的嗓子简直可以说是小镇一绝,他实在应该去唱京剧老生,如果他去唱《红灯记》或者《智取威虎山》,保证不比钱浩梁或童祥苓逊色。他的吆喝声成了小镇的一种符号或象征。在小镇的商业活动中,八鲜行无疑是一个重要阵地,而吴鹤松也成了小镇不可忽略的存在,早已超越了司秤员的角色。比如,让谁往李堡送文蛤,完全由他来决定。用自行车驮几百斤的文蛤,送往一百多里以外的李堡,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但同时也是个肥缺,因为送一趟能挣到几元钱。那时,有很多人的月工资才十几元。每天都有很多做脚夫营生的人低三下四地围着吴鹤松转。陆善堂是其中的一个。我经常发现,陆善堂面对吴鹤松时总有一种谄媚的神情。陆善堂的嗓音也不小,尤其是在打猎喝叫猎狗冲锋的时刻。但他遇到吴鹤松,声音就低下去了,挺直的腰背也佝偻下去了。因为有众星捧月的感觉,吴鹤松唱秤的声音就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还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在这方面,全小镇只有卖肉的(小镇人叫“砧肉”)季星山可与之相比。
每天早上,季星山的肉摊前都要排很长的队。在这个很长的队伍里,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菜篮子,它们被挎在买肉人的左臂或右胳膊上。季星山有个习惯,只要买肉的人告诉他买几斤几两肉,他就会大声重复,声音拖得绵长而响亮,有招摇和炫耀的意味。季星山被小镇人宠着。小镇上流行着这样的说法:宁可得罪缪云,也不能得罪季星山。缪云是公社人武部部长,因为美丽温柔的妻子在长小当老师,便经常往小镇跑。小镇人看到他就打招呼:缪部长,上来了?缪云很不高兴,严厉地纠正,什么上来,是下来!公社所在地位于离小镇七八里的乡下,但再怎么在乡下,那也是政治中心啊。下次再看到缪云,小镇人还是这样问,上来了?小镇人才不怕得罪你人武部长呢。但要是得罪季星山,那就要出大事了。得罪季星山,就意味着你再也买不到猪肝了,更买不到“全扒”了。而那时,有多少人想在过年的时候买到一副全扒啊。
很多人排队不是为了买猪肉,而是买肉骨头。那时猪肉七毛四一斤,即便如此,小镇上能经常吃得起肉的家庭也是凤毛麟角,只好买肉骨头回家打牙祭。如果在午饭时分,你在小镇上游荡,你会闻到从很多窗户里飘出来的肉骨头的香味,你的味蕾被毫无悬念地挑逗起来。
我对季星山素有好感,他总是很照顾我姥娘。我姥娘去买肉,会比平时起得更早。那时天还黑着,我被我姥娘起床的声音弄醒了。但我还是会觉得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发生在梦境里。尽管我姥娘起得很早,但肉摊前还是排着队。我姥娘有这样的感觉:即使起得再早,肉摊前都排着队。季星山看到我姥娘,叫了声“大娘”。在小镇,叫我姥娘“大娘”的,只有寥寥几人,季星山是之一。季星山说,大娘到前头来。那时队伍已经排得很长了,差不多都快到“黄牛”家门口了,季星山却公然这么说,这不是要挑起众怒吗?然而没有人敢吱声,眼睁睁地看着我姥娘越过队伍,来到了肉案跟前。我姥娘说,俺割(ga)猪油。季星山恰好留着一块猪油,就给了我姥娘。队伍里有不少人是冲着这块猪油来的,但这块猪油已落入我姥娘篮中,再排队傻等就是二百五了。
要我说,世界上再没有比熬猪油发出的香味更迷人的了。对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来说,看大人熬猪油简直就是过年。现在我还记得父亲是怎么熬猪油的。我父亲一身短打扮,因为拿过手术刀,他操菜刀的身姿也别具一格。他把一块猪油切成两三厘米见方的小块,放入炒锅中,加入半碗水,用大火烧滚,随即用小火慢慢熬。我和弟弟都踮着脚往锅里看。锅里的水逐渐消失,油逐渐变多,而香味就是在这个时候漫溢出来的。我和弟弟都贪婪地吸着鼻子,仿佛要把香味全吸进肚子里去。随着锅里的油进一步增多,香味更浓。可以想见,我家整个院子都被这股香味笼罩了。它飘散开去,与小镇上空飞扬的煮肉骨头香味融为一体,构成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小镇独特的生活气息。
熬到一定时候(我和弟弟始终没离开锅台),猪油丁缩成很小的一块,变成黄色的油渣。父亲用筷子搛出一块,我弟弟早就张嘴以待了。油渣其实很烫,但我弟弟也顾不得了,囫囵吞枣般吞了下去,然后意犹未尽地盯着锅里。我弟弟接连吃了三四块后,终于轮到我了。我觉得再也没有比猪油渣更香更酥的东西了,如果可能,我愿意天天吃它当饱。刚熬制好的猪油,还冒着热气,就被父亲放进了碗橱。我不停地打开橱门看它。让我惊奇的是,它居然会变戏法,从一汪金黄色的猪油,变成雪白的一团。那种纯净的白,美得简直无法形容。我一下明白“肤如凝脂”是什么意思了。我还记得头一次吃猪油的情景,因为没有小菜,母亲就让我们挑一筷子猪油拌进刚盛的滚烫米饭里。凝固的猪油很快化开了,融进了米饭,让我和弟弟大快朵颐。那时我上二年级了,我是多么惦记碗橱里的那碗白花花的猪油啊,一放学我就飞快地跑回家里,把我的充满欲望的贼手伸进那只猪油碗里。我挖了一块填进嘴里,然后又挖了一块填进嘴里。几天以后,一碗猪油就所剩无几了。我的劣迹很快败露了,因为我总是在衣服后面擦我的油手,那儿成了闪亮的一块。当我在太阳底下奔跑时,很多人都被它耀花了眼睛。现在,母亲还经常拿这事取笑我,但她脸上却有着辛酸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