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还没有到集市,在秋风荡漾的街边,围墙下,就看见一个年迈的老头蹲在一张毡布旁,毡布上一堆花生,一堆芋头,花生、芋头和老人都带着泥,刚从地里出来的样子。我停下车决定买一点,餐桌上有一道菜叫农家乐,就是用这些东西煮的。他建议我全买走,我不肯,他就张开大手尽量给我装很多。
小镇的集市很堵,也许因为要过年了呀。有几辆车走不了,一个中年汉子停在马路中间,他放下手里端着的一筐水芹,褪下外裤,原来是里面的毛线裤松了。等他两分钟。
等的时候,看见路边一个标语牌,上书四个大字“小青桐油”,我好像闻到了木头老房子的清香。还有多少人知道它,油漆屋子、家具,都去挑又贵又号称环保的多乐士,立邦。却不知道真正清香的,木头最爱吃的却是这小青桐油啊。
市场入口处有几个孩子,估计是卖菜人家的,正坐在冬瓜上围着一个手机,吃着棒棒糖和苹果,身边有青梅有竹马,还有馒头们正在出笼,油条在油锅里吱吱地叫。我摇下车窗,闻到它们的香味。多年以前这世界的屏障比现在少得多,我日日行经这个集市,衣服的经纬里密布它杂乱的味道。这朴素的小街上,有至简也有浓烈,还有眼神善良的狗,摇着尾巴走来走去,有时嗅一嗅路人拎着的肉袋子,又讪讪地走开。
在车窗外经过了一些脸和一些背影,其中,一定有我昔日的幼儿园与小学同学,但是我们相互都不认识了。想起他们我能确认,我是这块叫作袁灶的土地上的一粒种子,我在这里发芽,从童年一直往上长。
回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我最舒展的时候,有时候在乡下长住几天,我会直接穿着紫花棉睡衣红花大拖鞋,蓬头垢面飙着只剩一个后视镜的破电瓶车,遵母命去买毛豆和肉骨头。路边上鸭子对我说,嘎嘎嘎,小羊说,妈妈妈妈,被阳光逼得皱眉眯眼却一脸高兴的乡亲们,路遇我无不惊喜大喊:“春鸣,你回来啦!”
我喜欢听他们这样说。是的,我回来了。这会儿是去赶集。
人间烟火气亲切而又安详,不远处运河上的桥用力地拱起来,黑瓦白墙们沿河边四散着,每次经过,我都有一种冲动,再走一遍这条老街,它弯弯地向北,二十多年前的上学之路,所有的袁灶人都沿这条路去启蒙。一路上我的头顶挂着香橼和太阳,拐七八个弯就到了小学校。说实话在那里六年我学了点什么一概不记得,只记得一个住在贞节牌坊后面的胖奶奶,她开了个小店,日复一日坐在沿街的一间屋子正中,天井就在她的头顶,云从玻璃上面游过去,她的眼神从糖罐子上游过去。她家是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老屋,我至今都不知道是几许,就看见一扇扇门在她身后开下去,很幽昧,还有几分苔意。有小孩不敢买她的东西吃,但是我敢。
我总是忘不了买了十粒鱼皮花生后,她从我手里接过一分钱的样子,她真是太胖了,起身的时候大屁股总是会把藤椅一起带得离地,然后再扑通一下掉在青砖地上,我喜欢看她这个样子,所以从来不把钱直接递到她跟前去。我还喜欢看她微侧着身子挤过木门,那木门在她全力经过时会微微呻吟一声。
其实小学校旁边,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着几个糖罐子,可惜别人都不能像胖奶奶那样让我记住。那些糖罐子哄走了我所有的微薄的零花钱,但是我无怨无悔。这里面我尤其喜爱棒棒糖,就是菜市场门口有一个娃娃正在吃的那种,糖果上为什么要装个棒棒?大约是为了孩子不时可以看见自己的甜,还剩多少。
如今味觉消失,时间在这里断裂和跌落,有几扇窗子里伸出树枝来,老房子整栋地风化,这消失了的时间,改变了的空间啊,我只能用文字重温往事。
停好车,我折回去买了三块钱酒酿,一块钱带碱的细面,两把青菜,一截藕,十块钱花生牛肉酱,还有一点香芋和生姜。它们带着小集市那种碎阳光一样的嘈杂,会成为我今天的生活里最朴素香甜的部分。
车子是停在一个弹棉花的铺子门口,这个铺子秋冬才会开门。弹棉花的师傅戴着雪白的口罩,眉头鬓上,沾着白絮,他正在为一个新娘,絮一条厚实的新被子,一团红线缠在白棉上,马上就要拉成一个大红的喜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