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剑
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写祁老太爷住的那个胡同,像个葫芦,他购置的家业,就在葫芦里,很温暖,人丁兴旺。门外,有两株大槐树,孩子们就在大树下玩耍,有槐豆槐花与槐虫当玩具。
我想起了老家,孩子们围着村子玩耍。村子入口的地方是一个灌溉水渠的闸口,水流向哪里,村子就伸向哪里。
沿着水流,一坨一坨的人家,清一色的土墙,茅草屋顶。孩子们喜欢跟着春天,叫醒土墙上那些神奇的小“窑洞”。一群一群的野蜜蜂,进进出出,嗡嗡叫。孩子们追逐着,取来各种瓶罐,在盖子上锥几个洞,小心翼翼地用一杆麦秆之类的小耙子,从小“窑洞”里将那些蜜蜂轻轻地扒到洞口,待它们即将展翅一溜的时候,早有扣着的瓶口候着,请它们一一入瓮了。
我有一个大瓶子,茶色的塑料玻璃,里面曾装过稀奇古怪的丸子,空着那么久,还有一股味道。不过,盖子、瓶底、瓶身,都给戳了一个又一个小洞,那些小家伙待在里头,有充足的新鲜空气,神气得很。不少孩子便跟着我,想从我这里匀去几只。我也跟着神气起来,因为,不用半天,我的口袋里便装满了馒头干、红薯、年糕片……
瓶子里总有几只最神气活现的蜂王,是别人用什么都不舍得换出去的,它们个头大,又机灵。
枫来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留给她。枫的瓶子,不是瓶子,是一个大火柴盒子,一般人家没有的那种大个头火柴盒。她说,将蜜蜂放在里面,能听到嗡嗡叫,她喜欢用耳朵听世界。
枫有很多白色的小蜡笔,一支又一支地送给我。她喜欢看我拿她的蜡笔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写字。为此,我弄来了几页仿宋体字帖反复描摹,竟然到能写标语的地步。村子里仅有的几堵水泥墙壁上都有我写给枫的仿宋字,如果现在抄录下来,一定是一首又一首诗。四年级的时候,我就读朦胧诗的句子,“我在你心际徘徊”,“徘徊”一词在很多孩子还不认识的时候,我就能用蜡笔写成工整的仿宋体了,那些字迹能留住一整个夏天。
这个美丽的画面,又“徘徊”到春天:
那天,我看见枫双手一直“端”着那个的火柴盒,身后那片油菜花的波浪仿佛要淹没她小小的身躯。风,和她微黄的头发一样温暖地飘着。她蹲在田角,在那两株油菜间挖了一个小坑,折了几片油菜花叶,垫上,再将火柴盒放在叶上,掩上了土。那盒子里,是我给她的蜜蜂。那是一只我最喜欢的蜂王,在我那茶色的大瓶子里神气了好久,我每天都会给它新鲜的油菜花。盒子里的蜂王,安详自在,它的身下,是一朵一朵金灿灿的油菜花。
多年以后,我读到林黛玉葬花“独把花锄泪暗洒”的身影,就想起油菜花田角的枫。
我给她的蜜蜂终于还是死了。
我看见了枫,安葬了它。
老舍说,门外,有两株大槐树,孩子们就在大树下玩耍,有槐豆槐花与槐虫。那些孩子,也在树下安葬过槐豆槐花槐虫吗。
我想起了枫,想起村子里那片油菜花,和那些嗡嗡叫的声音。
我的童年,“蜂自无言花自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