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谈及清朝的绿净园，江苏就有两处。一处在南京六合，一处在如皋丰利（今属如东）。两地相距甚远，不过颇有交集。两处宅子的主人都姓汪，且都为文坛巨擘袁枚友朋。六合绿净园的主人汪世泰（曾于河南某地出任知府），是袁枚的女婿；如皋绿净园的主人汪为霖，是袁枚好友汪之珩的哲嗣。汪为霖（1763—1822），字傅三，号春田，历任镇安知府、广西盐法道、山东督粮道诸职，官至道员，友人尊称“春田观察”。

两汪是同辈人，友人中也不乏交集，像经学家、文学家洪亮吉（1746—1809），就游览过两处绿净园。如皋绿净园一名，就出自洪氏的题跋。徐继康君撰有《洪亮吉与南通州》（刊于2021年6月6日《江海晚报》，下文简称“徐文”）诸文，述及：

洪亮吉游览北园，见四周林溪一碧，风景尤美，遂取韩愈“绿净不可唾”之句，命北园名为“绿净园”，以铁线篆书之，并跋之曰……

无巧不阅文，看完徐文后数日，书商上门兜售一张绿净园石额的拓片。我有幸一睹洪亮吉的翰墨：“绿净园”三字中有裂纹，但首尾两字完好，线条韧如铁丝，运笔圆润雅隽，为玉筋小篆，俗称铁线篆，美不胜收。有趣的是，题字右上方钤有起首印“天上谪仙人”。拓中跋语，保存如初，且与徐文中略有出入，故录如下：

春田观察宅旁有南北二园。其北园春水（徐文缺以上数字）四周林阴（徐文作“溪”）一碧。余信宿于此，殊有霞表之想（徐文无最后两字），因以绿净名之，时甲子冬孟二十一日也。

落款为“更生居士洪亮吉篆并跋”，钤印一小一大：“稚存”“更生居士”。 洪亮吉，初名洪莲，字君直，小字（小名）稚存，别号北江、更生居士。款后两印都证明“绿净园”三字乃洪氏手泽。我为此恳请如东籍西泠社员李夏荣题写短跋：嘉庆九年冬洪北江履及吾乡，下榻汪府，撰有此跋。辛丑岁杪拜观于草虫之居，夏荣记。钤印白文“李夏荣”、朱文“草虫之居”。

素喜金石的夏荣道兄，述及古人题跋极为考究，越是细处越有学问，字的位置，印的内容，都有规矩。他的话给我启示，细细品读绿净园石额中的跋文、印章，值得思索：洪亮吉题写“绿净”二字时，也许是想过一位唐代诗人——但不是韩愈，而是李白。

徐文中引用的“绿净不可唾”，出自韩愈的《合江亭寄刺史邹君》（又作《合江亭》）。这首千古绝唱写下衡阳江畔的磅礴景象，尚无归隐南山的意趣。回溯洪亮吉的人生仕途，缓步攀岩，极限坠谷——嘉庆四年，这位昔日的榜眼、贵州学政、翰林编修，因言获罪，身陷囹圄，发配伊犁。大难不死后的洪亮吉，早就无意仕途。待到嘉庆九年，他造访绿净园，胜景当前，情景交融，才有“霞表之想”。所谓“霞表”是指登高飞远，像李白一样做“谪仙人”，远离世俗。“霞表”一词，常常用来形容佛道之人。因此，洪亮吉于落款时，无论文印，都明示他是“居士”，又钤上一方“天上谪仙人”，做到文印合一，画龙点睛，点出“绿净园”是世外桃源。很难想象，此时以居士自居的洪亮吉，怎会想起那位素来反驳佛教的韩愈？

“绿净园”的确令人有“霞表之想”。据《汪氏两园咏合刻》及汪承镛《两园记》记述，如皋汪氏建有两园，以盐河为界，南园是久负盛名的文园，北园则是绿净园。绿净园大约建于乾隆末期，园中有竹香斋、药栏、古香书屋、一篑亭四处景点。奇花夭夭，芳草萋萋，流水潺潺，琴韵泠泠，令人忘忧，作别尘嚣。时至道光二年，两园胜景犹在。那一年，学者、书法家钱泳来到园中游玩，后来他在《履园丛话》写道，恰逢园主六十岁，写有赠诗：

问讯如皋县，来游丰利场。两园分鹤径，一水跨虹梁。地僻楼台静，春深草木香。桃花潭上坐，留我醉壶觞。曲阁飞红雨，闲门漾碧流。使君无量福，乐此复何求？阔别成清梦，相思竟白头。挂帆吾欲去，海上月如钩。

也是在《履园丛话》里，他还述及汪为霖“饮酒赋诗，殆无虚日，惟求子之心甚急”。汪氏祖上为盐商，可谓大富之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汪为霖唯一亲生儿子早逝。纵有万贯家财，只惜膝下无子。时至暮年，汪为霖的心态，友人皆明。就在钱泳告别两园不久，汪为霖离开人世。继子汪承镛日后又宦游他乡， 两园败落，已是必然。查阅民国本《如皋县志·第三卷·古迹》：绿净园位于丰利，汪为霖筑，洪亮吉题额刊石，今仅存遗址，石额存汪家祠。

上述《如皋县志》的记载，应当是可靠的。笔者所获石额拓片是新拓，说明石额尚在人间。又经打听，才知那方洪亮吉题写的石额，已从汪家祠堂中散出，现为私人所藏。我盼望有幸拜观这块石额，再话绿净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