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自清以来，就有张、顾、徐、冯四家大户一说。而其中的顾家，属中国的北顾、南顾、后顾三顾中的南顾，因世出长江以南而得名。南通的顾姓，阅顾家史料，属“武陵堂”一支，自明嘉靖前后，由昆山迁入当时的通州，始祖为顾业经先生。“武陵堂”是南顾中最大的堂，起源于三国时期，东吴丞相顾庸，居苏州吴县武陵溪侧，建顾姓之堂，因其居武陵溪侧，故称武陵堂，沿袭至今已远超千年。迁入通州后，顾姓日益壮大，人口多，分支也多，人丁兴旺，是真正的名门望族。顾家在南通有几处居住地，如柳家巷顾宅、冯旗杆巷顾宅、义巷顾宅等，多为明清建筑，历史悠久，且已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但是，惠民坊的顾宅鲜为人知，至今也没有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不久前，由出生在这里、现近80岁的原住民顾林昂先生陪同，我造访了院宅全貌，听到了他饱含深情的讲解，耳闻目睹，十分震撼。在十字街闹市区，居然有这样一处深深庭院，其历史如此厚重。
书香之家
惠民坊顾宅位于惠民坊西巷，是清道光年间顾氏先人购徐姓院落后，投入巨资，按苏式园林建筑风格，半修半建而成的，坐西朝东。整个顾氏院落南北近130米，东西近90米，几乎占了整条巷子。南通老城区，少有保留如此完整、规模这么宏大的民宅建筑院落。尽管原来的乌漆大门现已被腾迁户的木板完全遮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门联也不见踪迹，但仅凭门庭有六米之高，其宏大气势，依旧不减。据顾老先生介绍，从他幼时记忆起，就见此宅院大门堂悬挂有“资政大夫第”匾额。得此殊荣，是因为顾业经的后人中曾有三代人，获清代封号中二品衔的“资政大夫”。此殊荣首先应归于顾家家学渊源，是典型的书香门第。顾先生深情地回忆到，顾业经后人中，有父子、兄弟、叔侄同科，均获进士资格，所以此宅又有“三进士第”之雅称。听顾先生一席介绍，我忽地联想起，难怪在南通老城的其他顾氏住地，也曾见过这两块匾额，就不足为怪了。
据多份史料记载，惠民坊顾氏家族中，数人学成为官后，曾积极参与修编地方志。如顾鸿修《道光通州志》七卷；顾曾焕、顾曾烜兄弟俩修《直隶通州志》分纂；顾曾烜主修《泰兴县志》；顾尔钥主修《江苏志·教育志》等。此外，顾氏宅院走出了多位有造诣的文人。如顾鸿为贡生，道光甲辰（1844）诰封奉直大夫，主辑《通庠题名录》，著有《畊余堂文集》《畊籴堂诗集》《两寮丛谈》《经史撷腴》《课孙白话》等。其中的《课孙白话》类似现在的幼师教材，早在百年前，他就关注儿童教育，从娃娃教材抓起，可见顾家重视教育，已自成体系了。也缘于此，顾家才会有众多后人获得功名。例如：顾鸿为“中宪大夫”（正四品），顾金楠为“资政大夫”（正二品），顾金标为“中宪大夫”（正四品），顾曾煐为“奉政大夫”（正五品）等，不一而足。其中顾金楠尤为突出，因子顾曾焕貤封为“修职郎”（正九品），又因子顾曾烜、孙顾儒基均被诰封“资政大夫”，故他也被诰赠为“资政大夫”（正二品，工部主事）。在清的科举中，“学而优则仕”是主流观念，南通一户出现三代三人同封为“资政大夫”，怎叫人不趋之若鹜？一户门第，能培养出这么多文人雅士，成为街头巷尾美谈盛事，众人羡慕不已。归根结底，这是顾家重视教育，并一以贯之所致。
教育之家
惠民坊顾氏家族自成一体、有“顾氏特色”的教育体系，是渐进而成的。顾林昂先生介绍，顾鸿总结了自身科举经历，以及儿子顾金楠在仕途中失败的教训，虽其文才受人赏识，但科举场中，却屡失交臂，故而决定在族内先办家塾。他召回了在高邮当教喻一职的长子顾金楠，以及贡生、任高邮学正一职的次子顾金标，让二子弃官回南通当“家教”，在顾家祠堂开办家塾，在族内广招弟子，不收学费。除了教《三字经》《千字文》外，还自编教材，上文说到的《课孙白话》也是其中之一。此家塾当时在南通影响颇大，生源不断增加，顾家又聘了官员、名人前来助教，不乏知州、学督、学正。学生在家塾中打好基础，学成后大多能顺利进入有名的书院继续深造，师从名师先生。在书院毕业后，则为之后取得生员资格，博得科举功名，打下了厚实基础，铺平了前行的道路。顾家宅院能出现众多著名学者，无一不得益于这先进的家族教育体系。顾鸿高瞻远瞩，后代受益无穷。更为感人的是，有不少已走出去，学有成就，获得廪生、贡生功名的顾家后人，又回到家塾，接棒家教，使优质的师资力量源源不断。有一支愿意为家塾教育无私奉献的师资队伍，是惠民坊顾宅名人盛出的重要原因。举例说明，《南通县图志》中记曰:“顾金标，字京詹，字韵芳。岁责生尝权海州、高邮二州训导。始与兄金楠並以文学教授乡里弟子。著籍者各数十百人。为时名宿，顾皆簿于进取。至子及孙，可科第，乃若刈获。”顾林昂先生介绍，在族人中，以往顾家能胜出者甚少。自从有了家塾后，获得功名者就像县志所说一样，如拿镰刀刈草一样多。
顾氏的后人中，在南通办教育有一位杰出成功者，即顾儆基（1891—1964），字仲敬。他创办了私立崇敬中学。顾儆基的嫡孙、著名作家顾小虎在《家塾的故事》一文中，这样介绍其祖父：“比如他讲到自己八岁时，塾师因见他跨一条竹竿在庭院中奔跑，便笑嘻嘻出了个上联让他对下联。上联是‘八岁孩童骑竹马’，他想了想，对下联‘万年天子坐金龙’，得到塾师的赞许，认为无论平仄或是词性对得都很工整，而且气势不凡。”我猜想，顾校长从小如此聪明，应该也是得益于顾氏家塾的培养吧。
在“国是日非”的二十世纪初，顾儆基抱定以学为人的宗旨，和“国赖民救，民赖校救”的信念，于1917年斥私资创建中英学塾。后几易编制，四迁校址，两建校舍，1928年正式定名为“私立崇敬中学”。1930年，购城内东北营24亩地，兴建校舍为永久校址，即现在实验中学的所在地。顾儆基办崇敬中学时，已是所谓“新学”了，即引入了西方的教育模式。教材则既有国学内容，如语文、图画等，又有西方教育内容，包括数学、物理、化学、音乐等。这是顾氏教育体系，由家塾向学塾实质性的飞跃与突破。从此，北濠河岸边书声琅琅，弦歌不绝，英才辈出，桃李满天下。我本人有幸，后来也是该校六六届的毕业生。
庭院之家
在造访惠民坊顾氏宅院中，我不仅感受到这儿浓浓的人文气息，还被庭院的往日之美而折服。整个大院虽已物是人非，高楼深院，走马廊沿，亭台楼阁已被房改后搬进来的住户或拆毁，或扩建，当初的景观早已不复存在。但从几处遗存仍依稀可见，惠民坊顾氏庭院，先人是围绕三个花园布局的，为典型的苏式建筑，古韵尚存。顾先生向我介绍，宅院南半部建有一半亭，称“桂花亭”。取名源于这儿曾有南通老城唯一的、径直45厘米以上、树龄250余年的桂花树，可惜在“文革”中被毁。保存至今的“西花厅”及“东花厅”，已建有300余年。顾先生打开西花厅厅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古色古香的花园，一棵200余年的瓜子黄杨，仍不屈不挠地向上伸长，气势不凡，仿佛向访客述说这儿曾经的沧桑，真乃稀罕之物。
西花厅楼上是顾氏先祖的藏书楼，曾存有众多樟木橱柜，内有清代木刻板线装《二十四史》、古籍古书、奏章底本、清代诰封、著书原稿、印书木版、名人字画、漆屏挂匾、古董古玩等。以上这些宝贝，在“文革”间被当成“四旧”，焚烧有四小时之久，火蹿几米之高，全成了灰烬，令人唏嘘不已。藏书楼的北面，是原顾家先祖的主人房，典型明三暗五结构，现有住户在内生活，看上去保存尚好，对房屋维护是好事，万幸也。由于全宅院呈南低北高，所以此房地势最高，防涝防潮。在主人房的院外有一口百年老井，已干涸，保存尚好，遗憾的是井口缺了一大块。顾先生指着缺口向我介绍，在抗战期间，大汉奸张北生手下一名官员狗仗人势，想强占西花楼，被主人拒绝。第二天这个恶棍就带几个彪形大汉，手拎大锤，将厚约十几厘米的井口砸坏，主人受了惊吓后，无可奈何，只能割爱。
看完整个院落，大多住户已腾迁了，留下久未修缮的房子，破烂不堪，摇摇欲坠。后院垃圾成堆，异味扑鼻。更让我忧心的是，这里电线多处乱拉私接，存在不少安全隐患，一旦不慎着火，如此珍贵的明清建筑将毁于一旦，不复存在，那实在是罪过之事。为此，我已经以西南营片的文物保护者身份，向主管部门提出了推荐，尽快将惠民坊顾氏宅院，列入文物保护单位，还一段历史，多一处遗存，了一个心愿。多么希冀我的梦想，能早日实现。
（感谢顾林昂先生审阅并提供史料）
□王其康
被汉奸砸坏的古井井栏
顾鸿辑《通庠题名录》
西花厅中200余年的瓜子黄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