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乡下爷爷(小说)

绘图 瞿溢

□刘剑波

这边母子俩在房间里谈怪兽,那边父子俩在书房里说话。

秀奎说,你们忙,我来帮你们准备过年的菜,我的厨艺还是可以的,村里有红白喜事,他们都请我去烧菜呢。

李煜说,这个不用爸爸操心,年夜饭我们去锦江饭店吃。半年前就订了,订金也给了。

秀奎听说好像以前国家领导人来上海,都住在锦江饭店,便忧心忡忡地说,那要花多少钱啊。

李煜说,挣钱不就是为了享受吗?要不挣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秀奎说,你们年轻人的想法真搞不懂。

李煜呵呵笑着说,爸爸难得来上海过年,我打算春节期间陪爸爸四处逛逛,南京路,城隍庙,外滩什么的,尽尽做儿子的孝心。

秀奎说,我一直想去“一大”会址看看,这还是上初中的梦想,算起来有半个世纪了。

李煜说,爸爸半个世纪的梦想,几天后就能实现。李煜又说了一句很文艺的话,有时,梦想与现实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秀奎说,那我也不能闲着啊,你家掸尘扫屋的营生我包了。

李煜说,这个也不用爸爸操心,每年我家都是请保洁工来打扫的。爸爸平时很辛苦,这几天就好好休息休息,看看电视,到小区里转转。

秀奎央求着说,总得找个事做做,给我派个差使吧。

李煜说,从明天起,杰克不去补习英文了,在家里做寒假作业,爸爸帮我照看照看,主要是督促小家伙,别让他偷懒。我和淑玉要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

一想到能在未来几天跟杰克朝夕相处,含饴弄孙,刚才在饭桌上产生的那丝不快一下烟消云散,秀奎咧开嘴笑了。

李煜走了后,秀奎就在等杰克,他很希望杰克能跟他睡。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杰克。就在他准备睡觉时,杰克突然跑过来了。但杰克只是倚着门不进来。秀奎喜出望外,让杰克进门。杰克却问,爷爷,你是怪兽变的吗?

怪兽?秀奎一下没拐过弯来,只是听到淑玉在客厅里不知骂谁。杰克很快跑掉了。秀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悬在半空中了。

也许是换了个环境,也许是外面的噪音——楼下马路上的公交车疲乏的引擎发出的隆隆声,从远处传来的打桩机的轰鸣声,楼下人行道上模糊的人声,它们构成的这片嗡嗡的声响,不仅在窗玻璃上回荡,也引起屋里的物品微微共鸣——秀奎像烙烧饼那样在沙发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看老人机上的时间,都11点了。在乡下老家,这个时候,都睡了一大觉了。

到后半夜时,秀奎终于睡着了,但很快又醒过来。秀奎醒来后,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儿,这个房间又是哪儿的。秀奎爬起来,撩开窗帘,灯火灿烂的城市一下涌了进来,这时他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在儿子家。秀奎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来,使劲捶自己的脑袋,要死,这么大的事,差点忘了!

秀奎把搁在墙角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拖过来。蛇皮袋里装着草纸、锡箔做的金元宝、金额大到上亿的冥票和五只红纸糊的大包子。

秀奎开始将草纸、金元宝、冥票分别均匀地揎进那五只大包子里。这是个细活,草纸不能囫囵地揎进去,得一张张团成团,冥票和金元宝要间隔着放。以前,他都是和老伴打包子,四只,两只给丈人和丈母,两只给爹和娘。现在多出来的一只,是给老伴的。

按照乡下的规矩,除夕那天早上要把包子烧给亡人。可是明天是老伴的忌日,秀奎决定提前把五只包子烧了,让在阴间的五位亲人提前收到纸钱,提早买年货,过个好年。

打好五只包子,已经是早晨五点了。在乡下,这个时辰人们已经起床了。女人煮早饭,喂猪,扫场院。男人下地找点活儿干,或者用电三轮驮着蔬菜、鸡蛋、自家鱼塘养的鱼,去镇上赶集。公鸡打鸣已经打累了,此刻安静下来,跟母鸡一起,迈着四方步,在村道上觅食。不过,猪和羊开始在屠夫的利刃下尖叫起来,它们凄厉的哀鸣声,撕裂了早晨清新的空气——它们很快就会安详地出现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上。

秀奎用带来的晨光牌水笔,在五只包子上分别写上接收人的名字,然后装进蛇皮袋。蛇皮袋只能装三只。阿爸左手拎着蛇皮袋,右手拎着那两只包子,从书房走出来。

除了冰箱的马达声,客厅一片寂静。这寂静一直延续到楼梯上,甚至延续到楼下——整幢住宅楼都还在沉睡。秀奎来到楼下,找烧包子的地方。楼下有一长溜附房,在附房与楼体之间有一条狭长地带。秀奎特地跑到最东头,那儿偏僻,不会妨碍任何人。

五只大红纸包围成一圈摆在地上。秀奎掏出打火机,啪哒一声打着火,晨光中的火苗靛蓝靛蓝的。秀奎先点着一个包子,晨风恰到好处地刮过来,火借风势,包子一下燃烧起来,火舌迫不及待地舔向别的包子,仿佛是向它们作出的邀请。

秀奎毕恭毕敬地立着,两手作揖,双目微闭,先是唤爹娘、丈人、岳母,还有老伴贵凤,然后说,秀奎给你们送钱了,你们别省,都花了吧。最后说,秀奎过些日子再给你们送钱。秀奎一年要给故去的亲人烧四次纸,按时序,分别是春节、清明、中元、过冬。

侬咋在阿拉附房门口烧纸啊!耳边突如其来响起女人炸雷般的咆哮。

秀奎还没缓过神来,就见一个穿碎花棉睡衣的老妇,从天而降般冲上来,用脚狠踩包子,火一下被踩灭了,青烟弥漫起来。秀奎急得直跺脚,指着老妇,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侬懂勿懂,在阿拉附房门口烧,阿拉全家要触霉头的啊!老妇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秀奎紧张得手足无措,眼前发黑。这时,又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是谁让你在这儿烧纸的?与老妇不同,这声音温和,而且是普通话。

秀奎回头一看,是个穿黑羽绒服,手里拎着个垃圾袋,面容祥和的中年男人。你应该到自家的附房门口烧,你知道吗,上海人对这个是很忌讳的。中年男人说。

秀奎使劲搓着手,好像手上有脏东西,要把脏东西搓掉。秀奎搓着手对老妇说,对不起!

老妇横眉冷对,脸拉得比苦瓜还长,责问道,侬是啥地方的?

中年男人说,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你是谁家的亲戚?

秀奎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李煜的爸爸,刚从乡下来。

老妇朝着楼上的窗户声嘶力竭地吼:淑玉,淑——玉——!

四楼上有扇窗户打开了,不是李煜家的窗户。李煜住三楼。有人从窗户探出脑袋往下看。

接着,五楼的窗户打开了,也探出颗脑袋。为了看清楼下发生的事,这颗脑袋从窗户垂下来,看上去就像悬挂着的葫芦。

伴随着老妇的吼叫,更多的窗户打开了,更多的葫芦垂挂下来。有人大声问,张家姆妈,啥事体啊?

李煜家的窗户是最后打开的,出现在窗口的是李煜。张家姆妈还在吼,淑玉,淑——玉——!李煜从窗口消失了,很快,淑玉从窗口向下张望。

一看到淑玉,张家姆妈的声音更大了,侬快下来,勿得了啦!

李煜和淑玉一起下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邻居。都穿着棉睡衣。

张家姆妈一把揪住淑玉,拖到秀奎烧包子的地方,侬看看,侬公公做了啥好事!

现在,青烟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地上有些许的浅白色灰烬,在晨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着,随时都会飘飞起来。五个包子都被点着了,其中一个包子烧了一半,地上的灰烬就是来自这个包子。另外四个包子被踩趴在地上,冥票裸露了出来。

张家姆妈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淑玉才明白过来。淑玉赔着笑脸,张家姆妈,对不起啊,公公年纪大了,脑子勿清爽,还请张家姆妈多多包涵。

张家姆妈不依不饶,一声对不起就能冲掉阿拉门口的晦气啊?

淑玉依然笑着,那张家姆妈的意思?

中年男人建议,包个红包吧。中年男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了扫帚和畚箕。

张家姆妈哼了声,红包就算了,阿拉勿是那种贪小财的人。看在老邻居的份上,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体,一定勿客气!

淑玉一下被呛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张家姆妈气呼呼上楼。老爸看到,淑玉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到最后都变了形。

望着张家姆妈走向楼梯的背影,中年男人改用上海话说,伊肯定回家念经消灾去了。淑玉没搭腔,跟在张家姆妈后面回家。几个看热闹的人也相继走了。中年男人准备把那堆灰烬和几只残破的包子扫掉。李煜把扫帚和畚箕接过去,我来吧,谢谢赵老师。

赵老师也上楼了。楼下只剩下爷俩了。李煜埋怨老爸,你是怎么搞的,要烧也要在我家附房门口烧。

秀奎委屈地说,早晓得尿床就一夜不睡了。(三)

2022-06-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99862.html 1 3 乡下爷爷(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