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鸟叫的日子(散文)

□孙天浩

春风踩着时令的钟点,开始摇动门前那棵高大粗壮的椿树。躲在枝杈上过冬的鸟群躁动起来,从拂晓一直闹腾到日上三竿。母亲很生气,烦死人了,没法困个安顿觉——今年秋上无论如何叫人来锯掉!我不同意,这棵树是父亲种下的,父亲去世几十年,我要留着做个念想。母亲倒看得开,人死了就死了,你爷爷的爷爷不知在哪里,念想顶啥用?也是。

鸟儿们确实不顾及树下邻居的感受,一日一日依旧那么嚣张,那么放肆,那么张扬,一副年轻人的秉性。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不服输。在生产队上工,不顾自己瘦小的体量,硬着头皮挣工分,铁着肩膀挑大桶。父亲一直病着,她是一家之主,只能硬着头皮上,一家的日子全靠她的筋骨撑起来。母亲常说,人是被逼出来的,不逼不成器。把我和妹妹逼成了“吃皇粮”的人,她自己只能顾一头,丢了赤脚医生,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母亲心有不甘,直到前年落实政策,有了乡村医生补贴,不多,一月一百多块钱,她额头上的皱纹跳动几下,长叹一声,满足了,农民式的。

白天听鸟叫,其实并不烦人。有一种鸟儿,一边飞一边“苦哇苦哇”地叫个不停。母亲嘲笑,你苦个啥,人才苦呢!鸟儿的苦人不知道,母亲的苦我是知道的。按照农村劳力等级划分标准,母亲五十岁前是一等劳力,出工必须拼体力。有一年村里建大渠,按照人力划分标段,一个劳力需要挖10个立方,母亲头两天挖呀挑呀,好不容易才4个立方,累得晚上直不起腰,吃饭拿不起筷子,脱衣抬不起手臂。父亲看了心疼,咬牙从一个月50块钱的工资里挤出20块钱请人,母亲舍不得。父亲说,是钱要紧,还是命要紧?命没了,钱是个球!父亲是老师,看问题透彻,带着哲学味儿。

有一种叫声清脆得如同童音的鸟儿,披着淡绿色羽毛,小巧玲珑,却在树杈上最不安分,蹦来蹦去,母亲喜欢,但停留的时间只有十来天,就飞到别处去了。不像喜鹊,体量大,呆的时间长,毛色黑白相间,叫声沙哑浑厚,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我家的味道。母亲最喜欢的还是喜鹊。她用不懈的奋斗改变了家庭面貌,从泥墙草顶的三间土屋,变成砖墙瓦顶的五间大屋,又变成两层楼房,一砖一瓦里净是心血汗水。父亲去世那年日子最为艰难,母亲硬是撑过来了。从欠债到略有积余,从一张存折,到十几张存折,母亲说是喜鹊带来的喜气。我家第一个在村里买了汽车,车开回来,家里的高香烟雾袅袅,母亲指指树说,我望见了汽车,也听到了喜鹊叫。孙女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博士,母亲买了一柱宝塔香,天刚亮就点着了,还喊我,喜鹊叫了该起来了。前年在大城市里买了房,母亲又烧香,说喜鹊又叫了。母亲对喜鹊敬供如神,好像我家好起来的日子全托了喜鹊的福似的。

有几天,树上的鸟儿忽然不叫了,母亲惦记着,一天念叨几遍,鸟儿上哪里去了。我笑着说,鸟儿有事忙去了,或者它们知道你嫌恶,搬家了。母亲不高兴地白了我一眼。忽然,一声鸟鸣从远处飘来,叫声像婴儿哭,母亲一扭身,难听死了!回屋翻出她年轻时穿过的毛衣,拆了重织。母亲的满头银发,我心底里的几声叹息,连同婴儿啼哭般的鸟鸣,织成了一张悲怆的网。

麦子从返青,到抽穗,变黄,鸟儿一拨一拨的,来了去,去了来,种类变着,叫声变着;日子变着,人也变着。前些年,家里的两亩地被绿化公司承包种树,母亲忽然没地种了,整天恹恹的。我担心出毛病,就将一处废地开垦成为菜地,让母亲在巴掌大的地方寄托老农民的愿望。母亲活跃起来,寻思着种这种那,把小小的地方侍弄得生机勃勃。一月两月眨眼过,布谷鸟来了,母亲说要大忙了,嘴上说着,心却闲着,一副旁观者的样子。布谷声声,往事重重。母亲不会忘记肩挑背扛的农忙,不会忘记翻捡挑晒的抢收抢种。有一年收麦子,恰逢连绵雨,母亲浑身湿淋淋地在地里一陇一陇捆麦子,然后一担一担挑上岸。一担麦子本来不轻,被雨水浸泡后更加沉重,母亲和担子一样高,与其说是挑,不如说是硬生生用肩膀拖上岸的。在湿滑的地里,母亲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地挪步,一声一声哼哧哼哧给自己鼓劲。麦捆一排排,码成垛,堆成置,最后一担上岸,母亲的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在心头炸成了一声响雷。这是一个农民为了吃饱求生迸发出来的精神,原始的,本真的,也是伟大的精神,在阴雨霏霏的天空震响回荡。

今年秋上,那棵椿树我不会锯掉,我要让树上的鸟鸣持续下去。这棵树是父亲的脊梁,父亲的象征,而鸟鸣是从天堂带到人间的慧语,是父亲传递给我的消息。我要让母亲天天听着鸟鸣,看着白云从树梢上飘移,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岁月的长河,走过一个人的一生。

2022-06-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99864.html 1 3 鸟叫的日子(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