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乡间散步

□王春鸣

离开老家和妈妈,去南京上班的时候,是春天,疫情,三月。

略过那寂寞的,无可言表的时日,再回来已是六月初。

几乎每天和妈妈通电话,连视频,听她说桃花谢了,结出小桃;跟美兰要了一些芋艿种子,种了四行;去菜场买了几两小虾,吃了三天;其间最好玩的事是她告诉我全员核酸的时候,有个从未出过村的人健康码过期,应该填“否”的选项,全部勾了“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没人帮他操作),瞬间爆出红码。他转身就逃,弄得村干部兴奋起来,追他,一直追到田里,然后问他没毛病为什么逃,他讪讪抱住头:我也不知道……

我们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又交流新学的各种技能:用四五个小时慢炖一锅汤;种花插花;把每一把菜刀都细细打磨得雪亮;散步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天天,72岁的妈妈,微信步数都超过了一万,好几次还占领了封面。而从前一直和她同步的人,他的微信步数,这一年多来,每天都是0。

见到我真人的一瞬间妈妈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骨头硌在我胸口。她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表露过感情,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

陪着她的那几天,都是一起做简单的晚饭,把院子里的蚕豆和莴笋、黄瓜用清水煮煮,或者凉拌,吃过收拾好,就去散步。时隔两个多月,我们的步子终于又重合在同一条路上。

家门口白兰花开得太狠了,小小一棵树,全是叶子和花苞,它的香气跟着我们,有一瞬间我竟然闻到了十岁时父亲抽的大前门香烟的味道。邻居家的卷心菜地惨不忍睹,一片片平摊在泥地上的叶子蛀成了绿色的网,在和青虫的斗殴中,有五棵卷心菜紧紧护住了最珍贵的部分,没有农药相助,它们胜得惨烈。

河流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芦苇被过端午的人采去包粽子了,只剩下老叶和顶上的叶芯,隔河的麦子熟了,油菜已收割,更远处的另一个村庄被暮色和干草味萦绕……一只小黑狗从自家的场院里向我们奔过来,又很快被主人喊回去了。

妈妈现在很能走了,她今天要从光明路绕到六甲路再从杨家桥回到家,我说行。一路上听她第N次讲她年轻时的爱情、穿中山装的爱人、没有见过咖啡的时候穿过的咖啡色的裤子……在经过一片稻田的时候她说,前年跟你爸散步的时候,经常走这里,他身上会带一把小刀,为的是偷人家的芦稷给她吃;又经过一户人家,她说有一次散步忽然遇到雨,他们两个就在这家屋檐下等雨停。

我跟着她的步子,回忆里依然全是故人啊。但是和三个月前不一样的是,我感觉到她起初的那种强烈悲伤好像包上了一层软壳,往事和时间在治愈她。我就默默地听着,不再像从前那样,急着打断她,急着转移话题,急着安慰她。

后来她不再说话,我就插了一句,我也很想爸爸,所以妈妈你要好好的,要长长久久地挡在我和弟弟前头……

一万步已过六千,有老人家独自一人在路边枇杷树下吃晚饭:茶泡饭、咸瓜炒毛豆、咸鸭蛋、大富豪啤酒……一嘟嘟金黄的果实在他头顶很是诱人,我多看了几眼,他立刻就采了两串非要递给我:来,尝尝,尝尝。我捏出一个搁在嘴里,那果子的香气立刻便从舌尖上扩散开来,不算甜蜜,甚至有点酸,但是真新鲜,那层叠丰富的味道,是活的。水果店里一板一眼包装好的大枇杷,哪里能跟它比。

枇杷树旁还有一棵枣树,已经小枣青青,我想过些时日,等枣熟再走这条路散步。

路上还遇到好几群散步的熟人,有从后面赶上来的,有迎面走过来的,大家发出稀松平常的问候:“今天核酸做好了?”“对,中午就去做了。”此外无话。

大概是农历初三的缘故,月亮起初媚眼如丝挂在天边,走完一万步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长天上只有斗大明星烂无数。

我扶着绣球花树倒鞋子里的细沙,长路难免风尘。绣球有的是粉色的,有的是紫色,娇娇地探到我眼前。一朵花得要多爱自己,多喜欢做一朵花,才能开出如此热烈繁复的样子;又要在春天里做多少准备,才能给自己挑选好这么温柔的颜色,然后,来到初夏,并且,成为初夏。

这安静的,深长的时日啊!

2022-06-1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0649.html 1 3 乡间散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