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某年秋天,陪外地的友人逛南通博物苑,看到一幅墨竹拓片,仔细一瞧,竟是东坡居士的作品。旁边有段文字注释:“绍圣元年闰四月廿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酒后戏作。”拓片上,翠竹数茎,上俯下承,竹叶老嫩并呈,似有冉冉春气。
我不会观竹,也不懂赏画,只是对着拓片上的一丛竹、竹旁两行字,不禁遥想千年前的悠悠往事。
绍圣元年,苏东坡五十七岁。在这前一年,他刚被调离尚书职位,又经历丧妻之痛。随后,他的守护神——贤明的高太后驾崩,太后一死,苏东坡就被调离京城,去往偏远的岭南。宦海中载沉载浮,来去身不由己,正如他写给弟弟子由的两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在去往岭南的途中,大概襄阳地界,忽遇大雨,暂停车马,看雨,听雨,饮酒。酒后,他便“戏作”出这幅墨竹。每个人都会经历几场难以忘怀的雨,在雨中有所觉醒,在雨中超越自我。对苏东坡来说,当年黄州沙湖道中的那场春雨,让他看见自己坚毅的心,“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晚年,谪居惠州时的秋雨,记取了他对亡妻朝云的款款深情,“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襄邑这场大雨,又让他在吟诗作画中对人生几何产生哪些新的领悟?
年轻的时候,苏东坡在凤翔担任判官,那是他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审案、判案之余,他常常出门游历山川,探访古刹。在当地的普门寺和开元寺,他有幸观赏到前人吴道子、王摩诘的画作。归去后,他据此写下一首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游记,或者观画有感。
吴道子与王摩诘,一位画圣,一位诗佛,在年轻的苏仙眼中,前者“雄放,浩如海波翻”,而后者的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虽然二位艺术前辈各有千秋,皆属神品,若非得评个高下,东坡居士认为,终是“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的摩诘诗画更胜一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在此语境中,这联诗是描写墙上的那二丛竹。枝叶纷纷,穿插交错,看起来甚为繁复,设若细看,枝枝叶叶皆有源可溯,有根可依,并非杂乱无章法,凭空而生。
在当时,这两句赞美墨竹的话,想必东坡居士只是就画论画,并没有延伸义。千年后,他的一位小迷妹却从中品出些哲思的意味:不管我们所处的大千世界如何纷繁杂乱,乱象丛生,总归有其缘故。不管某件事看起来如何复杂离奇,不可把握,都可透过表象勘察其规律或者真相。不管一个人作出何种难以理解的举动,最终都可探究出其中深藏的缘由。
也许,我们很难认出这个“源”的真面目,但至少可以相信,不管多么困难,它是一种可“寻”的事理,一种真切的存在。若要说意义,意义在于“源”本身,更在于寻找它的过程。因为这种可寻,生活可以少些大惊小怪,多些随遇而安。因为乱叶背后的可寻之源,一切都可以接受和理解。
人生应如竹,生而有节,无心自高。一枝一叶总关情,一心一念终不乱。如果乱了,都可以寻其根源。
闲来翻看苏东坡等古人的诗作,心中会莫名涌上一阵想哭的冲动,倒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感到自己幸运。想到在那么多年之前,他们竟然同样在这个世界上有血有肉地活过,那么多年以后,我竟然有幸在世界的小小一隅,通过书卷,挹取他们不朽的文艺清芬。他们仰望过的月亮和星空,依然好好地照耀着我来到的这个世界。百姓人家都在他们笔下的日月山川里。我永远没法知晓,写下这些诗歌的可爱灵魂,曾经到底怎样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