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买了一瓶护发素,蜂花牌的,瓶体上印有蜂花图样、长发女子的侧影。洗头时,慢慢涂抹、摩挲着,与之有关的记忆从心底浮现……
在我很小的时候,嬢嬢还没有出嫁。村里办了一爿娃娃厂,她常去那里领活儿回来,天天在家做娃娃,五颜六色的布娃娃,偶尔也能“扣留”一两只下来。记得有一次做小熊,每只小熊体内塞一小包薰衣草。剩下来许多薰衣草,放在衣橱里,芬芳许久。奶奶后来感叹,说嬢嬢的嫁妆都是靠她自己做娃娃做出来的。那年月,日子一天天是贫穷的,一天天也是安静的。
夏夜,在门口吃完饭,天色渐黑,萤火虫就出来了。那时候萤火虫可真多呢,嬢嬢进屋取来一只空瓶,记得就是蜂花牌洗发乳的空瓶,举起来晃几晃,就把萤火虫引了过来。想想真是奇怪,没有诱饵,也没有法术,这些小精灵却能够乖乖地,一闪一闪地,一会儿飞进去一只,一会儿又飞进去。哦对了,我们那里不叫萤火虫,而是给它取了个可爱的名字:火油郎。
萤火虫是虫,火油郎是人格化的虫子。“火油郎”三个字,用通东话从唇舌尖滚过,婉转亲切,好像是在说邻近人家斜背布书包的小男孩。还有蚂蚱叫织布娘娘,金龟子叫新娘子,最常见的白色蝴蝶叫梁山伯,壁虎叫壁虎子,蝌蚪叫蛤蟆秧。不仅这些小东西都被农人赋予人格化的名字,就连没有生命的雨,在他们眼里也带着灵性。雨下一整天,中午停一停,他们就说,雨和人一样,需要歇一歇。
火油郎闪来闪去的夏夜,大人不允许小孩独自走近河边,因为有落水鬼。如果听见河里扑通一声,就说那是落水鬼。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惊骇,仿佛那只是一种生活在阴暗处的小动物,人不犯它,它不犯人。由此想起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两人踏进剑冢,女的欢呼,好多鬼火呀,男的告诉她那不是鬼火,是萤火虫。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银烛、画屏、轻罗小扇,仿佛只是须臾之间,这些生活元素已成为千年前中产阶级家庭的小情小调。而如今,孩童戏捉萤火虫、大人坐看牛郎织女,对普通百姓来说,也失落成一桩陌生且奢侈的趣事。
夏夜乘凉时,躺在桌上,二郎腿一翘,遥对满天星。梭子星,扁担星,扁担头上七颗星。有一次外婆告诉我,只要将这句口诀一口气连着说二十遍,就会变聪明。于是,当大人们聚在门口闲聊、乘凉、用蒲扇拍赶蚊子时,我就一个人默默努力着,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地尝试着,想要将“梭子星扁担星扁担头上七颗星”一口气连着说上二十遍。结果到底成功还是失败了,如今也不记得了。根据我目前的整体状态来看,那个夏天的尝试应该是失败的。
有一次乘坐市际公交车,听到后座两位中年妇女搭讪闲聊,一位说,我叫施芳,方也施,芳草牙膏的芳。听到这里,不觉心中莞尔——说“芳草的芳”就可以了呀,如果年轻时候看过一些书,也便会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芳”这一句,“芳草牙膏”,多俗气!却又俗得贴切,因为她是那个年代走来的人,她是社会上那种不知唐诗宋词只在意房子票子的妇人。也因为,我记得小时候用过的芳草牙膏,铝皮外壳,芒果香味的。
禅师的空船,能够载回明月光。凡人的空瓶,可以盛放旧时光。那些旧时光,未必让人感到舒心,怀旧的人,怀念的也只是从前的风味与风情。一直记得那天嬢嬢给我引来一瓶子的火油郎,睡觉时放两三只蚊帐中,看它们一闪一闪,发着微弱的荧光。醒来发现火油郎已经不发光,以为它们已经死去,为此顿觉怅怅然。
后来一年又一年的夏天,火油郎行踪渐隐,引来火油郎的人渐渐老去,将火油郎藏进蚊帐的人,也渐渐长大,离开了童稚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