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读《皮囊》,并不知蔡崇达是谁,一口气读完,从此记住了他。我对书籍不算挑剔,但也不是每本都能读到最后,《皮囊》是我那段时间翻了又翻且能随身携带着的,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人或景在文字里遥相呼应。首篇写阿太,那个活到九十大几却从不认命的执拗老太太,像极了我阿太,向死而生,活得异常坚韧。
读蔡崇达的新书《命运》,是在近期看完他的访谈后。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满脸沟壑的睿智老者,没曾想,人家不过八零后,憨憨厚厚,略显腼腆,和我想的实在不一样。但只要他打开话匣,你就会立马感叹,嘿,人如其文。那是一种被岁月历练过后才会有的深邃,就像扎进泥土的大树,只会暗自生长,当你能够看到枝繁叶茂时,其实它已吹过夏天的风,见过冬天的雪。
他介绍他的新书,说是写阿太的一生,他说,其实人间不过是天上的人来了,天上的人又回天上去了,他要将阿太留在书里,这样,他才能随时找到她。我在屏幕前突然泪崩,顺手下了一单。
必须得承认,若在十年前,我读《命运》一定没有如今这般共情,只当不过是别人家的故事,一读了之。又或者,倘若再过十年回头重读,可能又更增对生活,对生命的不同感悟。没有人能具体描述命运的模样是像花儿一样的盛开,还是像大海那般奔腾,虽说不清怎样,但大家都在各自的空间各自用力地活着,不是吗?读《命运》,像在读自己。
他写,阿太活到九十九,将“死”看得淡然,每每念叨起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是的,文中阿太自己可能也没料到,她将送走一批一批曾和自己同坐在村前冬日晒太阳的老伙伴们,又将送走自己的妹妹与所有子女后才会离开。她与命运纠缠了一辈子,也与命运抗争了一辈子,最终却将命运视为己出。无论此生如何多舛,她统统能够笑着应对。阿太,以及阿太的那一辈人,活着,似乎都怀揣着某种信念,有人甘心臣服于命运,有人从不信命,信与不信,其实都是一种信仰。显然,阿太属于后者,永远会在命运的缝隙里寻得几丝光明,永远坚信生活会好起来。
15岁那年,阿太的母亲带阿太去看神婆,神婆说,她将无子无孙无儿送终。但后来,却将她许给自己儿子。阿太不解,神婆笑道,你注定无儿无女,但我儿子命里会有啊。读此段时,也是不解其中暗藏些什么玄机,不过懂得,故事的推进通常不会按常理出牌,亦如人生。果然,接下来的篇章似有柳暗花明。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先是逃荒过来的一家送来男孩“北来”,后是与亲生父母失散的“西来”自己上门认母,最后,还捡到小儿麻痹症的女婴百花,也就是作者蔡崇达的外婆。婚后多年未曾能够生育一儿半女的阿太,终于有了两儿一女,而此时,阿太的丈夫神婆的儿子杨万流因出海讨生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阿太是如何熬过那些岁月,但所有人不曾看到阿太沮丧的一面,她全心待着三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即使家里只剩地瓜,那也是热腾腾的大锅煮着端出。神婆也说,他们都是神明送过来的孩子,理应善待。
天佑好生之德,阿太身边的人几乎都对阿太报以最大的善意,婆婆自始至终都会站在阿太的立场给予最大呵护,丈夫后来发迹于马来西亚却始终惦念故人,妹妹知晓她不能生育让自己的儿子唤她阿母,就连村主任自尽前也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堂弟照顾……所有人,就像神明遣派过来弥补她今生的某种缺憾。其实哪有什么神明,不过是好人有好报,才会赢过命运,做了自己的主人。我想,这也是蔡崇达写阿太的本意,神明在心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明。
整本书以回忆为主,分五个章节,“层层浪”“海上土”“田里花”“厕中佛”“天顶孔”,随着阿太的一生层层递进。也曾是花样年华的她,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后,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懂得世间种种不易,才会对生命如此波澜不惊,坦然无畏。某种意义上,阿太是我偶像,豁达,通透,勤勉,良善。
蔡崇达一定是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来写这本书的,全篇并无煽情,他只是用最真诚的笔法与我们述说了阿太的一生,他将所有的情绪全部抛给读者,任由我们在读着这些故事时时而悲怆落泪,时而会心一笑,即使全部读完也还会意犹未尽,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底。
阿太去了天上,活着的人依然活着。没有人会告诉我们该怎样活,大家不过都是倾尽一生来寻求真正的答案。用力活,好好活,像阿太那样,即使命运施出魔咒,也要努力打破。所有人的灵魂上都有伤口,但能够治愈好它的,从来都不会是别人。蔡崇达写,生而为人,有共同可知的不易。那么,还害怕什么,如若命运给我一枪,那我要设法还它一颗糖,不行,两颗。谢谢蔡崇达,谢谢《命运》,这是这个冬天最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