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莉萍
我走在小河边,河水中青苔缓缓飘动。许多小鱼小虾欢快地游来游去,慢慢靠近沉在水底的篾篓子。有些已经在开始啃食饭粒,我慢悠悠把篾篓子提出水面,但总提不起来。忽而,又来到一片绿油油的菜地,一棵棵白菜犹如一个个挂满风霜的战士,列队站好,刚准备操刀砍白菜,看见旁边的萝卜地,于是,丢了刀,去拔萝卜,拔呀拔,却一个都没拔起来,一着急,梦醒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有这样的梦境。以至每次回到乡下父母家,我都要去菜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有时因工作需要到他乡,看见清澈的河水,潺潺的溪流,一块块菜地,以及乡村的任何物件,我都在搜索着什么。
直到遇见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这是一本触及灵魂的书,书中的每个人,每个微小生命,每一粒尘土,每一根木头,哪怕是一场风,都有自己的灵魂,都有独自的黑夜和黎明。
黄沙梁,是刘亮程笔下村庄的名字。开篇首页上,他写: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辰那么高远,有一年四季和一村庄人的一生那样久远。风有多大呢?七级?八级?还是十级?一粒尘土你能看见么?天上的星星能看见,有多高?一年四季能感知,一村庄人,从生到死,得经历多少轮回?
每一个文学爱好者,都有过写乡村的经历。刘亮程是村庄的儿子,他洞悉村庄的一切。他写狗,“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写猫,追赶一只黑猫,本来由于对人的信任,黑猫停下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提在手中的镰刀。黑猫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手,它显然不信任我了。它知道它在村里干的那些事。村里人不会饶它”,它瞅准人类的狡猾和残忍,本能地逃跑。写驴,“对驴来说,你的一生无胜利可言,当然也不存在遗憾。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写马,“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是给人拉车当坐骑。”马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盯着你,它做了一辈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摩人。“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我为这种超乎常人的思维方式而着迷。他与其他动物换位思考,从它们的角度去陈述。写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写房子,他津津乐道写荒废了不少时光的那些老房子,那些院门、土墙、墙边的树。写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树、牲畜、野生动物、人、草地,少一个“我”便能察觉出。“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再少下去。刘亮程就是这么自信。
“在这个村庄里,人可以再少几人,再走掉一些。那些树却不能再少了。那些鸟与虫鸣再不能没有。”透着一种凄凉,一种现实的无奈。有村庄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现象,而那些除人以外的物象,仿若同人一样,有了灵魂,让人牵念。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乡村,乡村里的猫、狗、牛、老树以及土地等等,都是我们熟悉的,何曾没人怀念?却只能怀念而已。刘亮程说,他是村庄最闲的人,可我却觉得他是村庄最忙的人。他深入村庄,与村庄融为一体,他在这个村庄,提前过完了他的一生,他笔下的村庄,似乎赋予了生命,他不假思索就能倒出每一样事物背后的故事,他能对花微笑,能听懂风声虫语,看懂白天黑夜,他叙述所带来的美感远远超越了现实,震撼了阅读此书的每一个人。
再回到我所在的乡村时,我带着刘亮程触及灵魂的目光观察乡村的一切事物,猫还是那猫,狗还是那狗。短短数月,一条六车道的宽阔公路已修好,正待被使用。而离公路不远的路边,几栋楼房赫然耷拉着,已面目全非。相隔不远的几栋小楼,楼前堆满家什物资。满地都是。一位老者坐在一把木椅上,吧嗒抽着烟,茫然望着一切。一只猫蜷曲在老者身旁。
少时的玩伴,秃的秃,老的老。皱纹,老年斑,满头的白发,变形的身材,弯曲的背影,曾经的家园,正在慢慢被吞噬,渐渐城市化。乡村,已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