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好小说的唯一标准,是始终让读者持有强烈的代入感。小说呈现的生活,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理应既像童年一样陌生而遥远,又像月光那样,神秘而亲昵地照拂着我们的每一个毛孔。好作家的唯一标准,是始终让读者持有清晰的辨识度。老舍与沈从文,莫言与刘震云,苏童和余华,他们各自为战,无可替代。辨识度的大小标示着作家成就的高低。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是一个好作家,因为我根本不能给人以一定的辨识度。我这样的写作者只适合去打半瓶醋。
◇街灯亮了。那个拿着一本书的男人,行走在黄昏的市场街。他走得不紧不慢,一会儿松松垮垮,一会儿抬头挺胸。他的手上有一本书。收摊的妇女们忙碌中不忘盯他一眼,带着奇怪的神色。两个姑娘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瞄瞄他,很快又谈笑风生。拿书的男人有些慌乱,他拿不准她们的神情是赞美还是嘲讽。他不得不把书换到另一只手,捏着,或者夹着。他像个孩子,面对一只笨重的菜篮子,也像一条狗,面对一根巨大的骨头。可他毕竟是个成熟男人,拿的是一本书,理应轻飘飘的呀。现在他觉得沉重如铅。那是他写的书,他去赴宴,打算送给请他喝酒的朋友。他不断地倒腾着两只手,那本书在手中,仿佛一只挣脱不开的鸟张着翅膀。他越走越快,看上去像是在逃离一场灾难。可笑吗,这个男人?我问自己。因为我就是那个拿着书赴宴的慌慌张张的家伙。
◇迈出中年的门槛,步入晚年,有人喜欢弄古玩,有人喜欢练书法,还有人喜欢钓鱼、远行或者搬到乡下。我则写起了散文随笔。实际上我是极不喜欢这种文体的。人总是很难面对自我,散文需要的恰恰是真性情,真性情的时候又能有多少回呢。散文让你彻底敞开,而非掩藏。散文写作的过程,就是情感稀释的过程。因此我不喜欢写,又正在写。我不知道这样欲罢不能式的纠结是不是在跟自己较劲。
◇汽车熄火后,钥匙拔不下来,你遇到过吗?我周围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过。可是我的车经常如此,让我颇为头疼。到4S店检查,说挂挡面板坏了,要更换。好的吧,那就换。工时费加材料费花了1350元。有点心痛。问题是不久之后,钥匙还是常常拔不下来。忍不住去讨要说法。4S店说,操纵杆也要换,估计还得花上千把块。我说,那你上次为什么不说,却换了外壳面板。回答说,上次以为还能用,帮你节省的。至于面板,你本来就磨损严重了。我无言以对,但也不想乖乖就范。好在这种情况不是每次都发生。它是偶然的,随性的。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了。但每次关闭发动机时,我们都心惊胆战。有一回实在没辙,邻居友好胖子把车倒出来,让我们的车停放到他的车库。怎么办?当然要修了。我们这回没去找4S店,而是任意找了一家路边维修店。杀熟的事到处都有,所以这样的麻烦不能找朋友帮忙。维修店的老师傅一听情况便嗬嗬笑了,他说天天有人为这样的麻烦来找他。其实吧,这根本不算个事儿。怎么讲?你们学的手动挡开的自动挡吧,师傅问。是的,现在谁还开手动车呀。那就对了,他说,你们把操纵杆推到P挡时,没有踩住刹车。熄火扭钥匙时,也得踩住刹车。虽然不踩刹车,也能拔下来,但不规范,随时可能出现你们所说的麻烦。师傅没收一分钱。他肯定知道,以后车子有了毛病,我们还会来找他的。
这件事告诉我,钥匙拔不下来,并非绝无仅有,就像到了医院,什么样的病人都能遇见一样,关键就看医生如何处理了。医生如果说,情况很严重,病情就会加重。医生如果轻描淡写,给你开点藿香正气丸、速效感冒胶囊,你的病可能没出医院就好了多半。这样的好事当然不多了。那么4S店这么做,到底是员工缺乏经验,还是故意黑客呢?我不想揣小人之心,但手动挡自动挡关机熄火的动作要领,应该不算什么高端技术吧,为什么他们不知道呢?开车到家,我按照师傅的吩咐,干净利索地关机(踩住刹车),拔下钥匙,再关门锁紧。我喜欢听到锁车门时那悦耳的丢丢声。
◇为什么总要在宿醉之后,才觉着早晨的那杯茶救心般得好喝,那碗粥无微不至得爽口?
◇美酒美味美色,所有的欲望都有毒素,并且让我们习以为常,习惯成瘾。我们活着,因了欲望。我们死了,源于无望。
◇日本演员高仓健去世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主演的那些电影,塑造的那些男人形象,尔后想到的是那些同样伟大的中国男演员王心刚、达式常、许怀山、杨在葆、李默然(排名不分先后),我努力回忆他们表现的角色和电影。我还想到了一个日本作家开高健,因为他的名字和高仓健有一个译音相同。开高健很少有人知道,却的确是一个稳健型的作家,他在写实的基础上,总是逸出现实的束缚,非常现代,比什么黑井千次、安部公房厉害多了。但微信上到处都是怀念和记录高仓健的文字。这是不是一种角色移位?我不知道高仓健的个人情况,就像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萧红、张爱玲一样。其实我们欣赏和怀念的应该是高仓健创造的老派硬汉形象,而这种怀念的错乱却有点让人无语。再说这种怀念也仅仅停留在怀念上吧,恐怕很少有人会再去重温《追捕》《幸福的黄手绢》——无论人物还是音乐,都那么刻板和稚嫩。我们经常重温的仍然是教科书般的黑泽明电影,他的结构、叙事、对暗黑的钟情、越过现实的表达,都让人念念不忘。也许,我们怀念高仓健,只不过是在怀念我们自身,怀念我们当年所处的那个启蒙时代吧。
◇汽车、电脑、手机、微信,每一个新兴事物崛起时,都会引发人们的怀疑和忧虑,随后才渐渐被裹挟其间推而广之。没有多少人疑虑读书的用处,因而读书人永远是极少数。
◇万万没想到,斯蒂文·米尔豪瑟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由同为美国作家的保罗·奥斯特译成法语,作最郑重的推介,在法国获奖、引起追捧,才成为经典作家的。奥斯特是那种畅销型的纯文学作家,米尔豪瑟是隐士型的精英作家,在大学教授和文学爱好者的小圈子里流行,两个人写作探索的路子也不一样。读了米尔豪瑟,你会觉得,雷蒙德·卡佛不值一提。毫无疑问,小三岁的奥斯特也是米尔豪瑟的铁杆粉丝,而且他的长篇短制《密室中的旅行》完全可以和米尔豪瑟的作品媲美。奥斯特译介米尔豪瑟,不仅有着非凡的底气和勇气,还表现出英雄惜英雄的敬意、不译不快的惬意。